第15章(1 / 3)

這次行動,一個日本陸軍大將被炸死,一個日本公使的腿被炸斷。然而,高天行沒有一絲的高興,他答應過洪先生,要把小東北好模好樣地奉還。現在,他不知道該如何向洪先生交代。

在茂昌照相館,空氣更加凝重。江泮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滯。一旁的老蒲眼神空洞,兩行淚水順著老蒲的腮幫子流下來,在他叢生的皺紋和胡須間橫流。

算起來,老蒲已經有日子沒見到石頭了。他怎麼也沒有想到,石頭竟然在洪先生那裏做臥底。他才十八歲呀,還是個孩子,美好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可是,隨著那一聲爆炸,他就沒了,從此在這個世界上消失得無影無蹤。老蒲有些想不通,江泮作為行動組的組長,這麼危險的事,為什麼不讓別人去,偏偏是叫石頭去送死。走了,就這麼走了,石頭明明就在上海,而他也在上海,離得這麼近,卻沒見上幾麵。

自打加入組織的那一天起,老蒲就明白革命是提著腦袋做事,可是想到現在犧牲的是自己的兒子,他的心就像針紮一樣的疼。他們父子已經太久沒見麵了,即使到了最後石頭犧牲的時候,兒子也沒看上他一眼。老蒲有些後悔,當初就不該逼著石頭來上海念什麼洋學堂,指望他成為讀書人,更不該由著他的性子來,讓他在學校裏住著,背著自己和江泮加入了組織。老蒲邊想邊流淚,他一會兒責備自己忽視了兒子,一會兒又檢討自己太過自私,石頭不去完成這次任務,別的同誌去了不是一樣要搭上性命?

夜已經深了,江泮和江秋聲勸父親去休息一會兒,老蒲坐在那裏,像沒聽見似的。

外麵響起一陣敲門聲,老蒲睜開眼睛,三兩步就跑到了門口,他一邊嘴裏念著石頭回來了,一邊拉開了門。門外,站著的是高天行。老蒲剛才因為興奮而閃亮的目光瞬間又熄滅了,他呆呆地站在門口,像個木偶似的看著高天行。

高天行是晚上才得知小東北和江泮的關係,本來,他還以為隻是無法麵對洪先生,卻不料更大的愧疚是要麵對江泮一家人。看到江泮在努力壓抑著悲慟,高天行知道自己再說什麼話都是無濟於事的。隻是他有些不明白,小東北既然是江泮的弟弟,那他怎麼會跟著洪先生呢?難道洪先生也是共產黨?雖然有一肚子的疑惑,高天行還是走了,他知道這時候不是讓江泮給自己解答疑問的時候,不想江泮卻跟了出來,要和他一起走一走。

兩人並肩走著,不覺中走到了外灘。高天行一直想安撫江泮幾句,可話到嘴邊,總是欲言又止。江泮的臉色看起來平靜了不少,可是這平靜的表象之下,早已暗流洶湧。弟弟已經走了,她不能一直沉浸在悲慟之中,弟弟走得轟轟烈烈,也算沒在人世間白走一遭。無論是作為姐姐還是同誌,她都應該為弟弟自豪,她都應該替弟弟完成未竟的事業。

江泮說到把弟弟安排在洪先生手下的原因,是要爭取洪先生為國家效力。現在,弟弟犧牲了,她不能就此跟洪先生斷了聯絡。從弟弟那裏,江泮知道洪先生很器重高天行,她想麻煩高天行把她引薦給洪先生。

高天行答應了。

洪先生把議事的大廳設成了靈堂,正中掛著小東北的遺像。江泮和高天行在靈堂上了香行了禮,洪先生不知道這個女人和小東北什麼關係,可看著她注視小東北遺像的悲傷神情,洪先生又斷定來者絕非尋常之人。果然,當高天行說出這是小東北的姐姐時,洪先生頓時愧疚萬分,一個當大哥的人,沒有保護好手下兄弟,他自感慚愧。江泮倒安慰起他來:“洪先生不必自責,生逢亂世,最難得的是能死得其所,我弟弟也算是做到了。”

洪先生對江泮深施一禮,說:“江小姐此言,令人欽佩。一個女子尚且如此俠義,我們這些中國爺們更要臉紅了。”

三個人坐下後,江泮開誠布公地把自己和弟弟的共產黨身份亮了出來,這讓洪先生很是吃驚,他不明白,小東北既然是共產黨,在他這裏做什麼?他隻是一個商人,跟共產黨沒有任何交集。

“在殺鬼子這件事上,我們的目標一致。”江泮說。

洪先生說:“外界傳聞,我們這些經商人,在經濟上撐著道上的幫派,表麵做著本分生意,暗地裏都是打打殺殺,商會弟兄也時常幹出些欺弱淩小的事來,這應該是你們共產黨人所不屑的吧?”

“不錯,上海商會裏的不少人,確實幹過些不光彩的事情,但據我們了解,洪先生您跟那些人還不曾同流合汙。更關鍵的是,到了國難當頭的時候,您知道什麼是民族大義。所謂時勢造英雄,就是如此。改朝換代或者戰亂,往往都是在曆史的節骨眼上,在這個當口,英雄和狗熊的區別就在於,心中是否裝著大義。我們也知道,當年洪先生剛入行時,也做過惡事,但那畢竟都是陳年老賬了,現在,您與日本人為敵,就是共產黨人的朋友。”

洪先生端起杯子喝了口水,說:“江小姐怎麼知道,我會成為你們的朋友。”

江泮說:“我知道洪先生對共產黨人的一些做法,還是認同的,這也是我今天能敞開心扉,跟洪先生有話直說的原因。別看先生混跡江湖,可有些事看得比蔣介石透徹,姓蔣的總怕共產黨隊伍壯大威脅到國民黨,可洪先生明白,在時下,誰打鬼子誰就是民族的功臣,誰打鬼子,洪先生就站在誰一邊。”

“隻怕這樣一來,秋山和夫不會放過洪先生。”高天行有些擔憂。

江泮說:“這也是我們擔心的。我今天來,也是想給洪先生提個醒,秋山和夫這個人我們還是了解一些的,他當初靠的是黑龍會起家,這黑龍會和青幫紅幫沒什麼本質上的區別,所以秋山和夫更知道幫會對社會的影響有多大。對您,他現在是想動不敢動,怕一招失策,惹怒了洪先生您,可是,如果您不和他合作的話,他又不得不動您。秋山和夫不糊塗,他或許知道此事與洪先生有瓜葛,隻是因為我弟弟已經死了,他苦於沒有證據罷了,誰讓他當初不允許中國人參加那個大會的,這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他秋山和夫也隻能當回啞巴,捏著鼻子去吃那黃連了。盡管如此,洪先生也要多提防一些才好。”

“多謝提醒。”洪先生抱著拳對江泮施了個禮,又轉臉對高天行說,“天行,我想把江小姐的話消化消化……”

江泮知道洪先生是想再考慮清楚一些事情,便起身和高天行告辭了。

回去的路上,高天行在報館門口和江泮分了手,他一個人慢慢走在人行道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他第一次發現江泮的處事能力如此了得,一見麵,就等於給洪先生下了一劑猛藥。在剛才回來的路上,江泮還曾試探性地問高天行,是否願意加入共產黨。高天行沒有回答,對於各個黨派之間的事,他向來沒有興趣,就拿國民黨和蔣介石來說,他們放棄上海,又刺殺夏楚城,這樣的事都能做出來,還有什麼信義可言?正因為如此,他對當下的這些所謂的黨派,都沒有什麼好感。可是,當他和江泮接觸了幾次以後,卻發現,共產黨跟國民黨不同,跟那些軍閥也不同,他們才是真心為這個國家和民族著想的人。江泮幾次營救夏楚城,又為了抗日救國,犧牲了自己的親弟弟……這樣一個女人,和她所信仰的黨派,都是讓人尊敬的。

高天行正想著這些事情,聽到有人叫他,一回頭,看見周使能正從一輛黃包車上跳下來,趔趄著朝他這邊走來。

自打和平飯店門前那場驚天動地的刺殺以後,周使能這幾天一直想見高天行。這次刺殺讓戴笠很高興,他也希望周使能可以把這些義士收為己用。周使能知道,這麼大的行動,絕非一個人能完成。而這樣計劃周密的事,除了高天行還能有誰想得到?爆炸一發生,周使能就斷定,這其中一定有高天行的參與。

周使能了解高天行,他是一個重情義的人。盡管高天行對蔣介石和國民黨的有些做法不滿,可是如何對付重情義的人,他周使能有辦法。他覺得,這男人和女人一樣,都容易為情所惑。而阿美,就是一個能讓高天行為情所惑的人。這幾天,他已經幾次暗示阿美,有事沒事可以多去接近高天行。

周使能帶著高天行來到泰亨堂的辦公室,他倒了一杯白開水放在高天行麵前,對炸死林崛一郎的事讚不絕口。見高天行一直不做回應,周使能說希望能給高天行一個報效國家的機會,加入國民黨。一個晚上,江泮和周使能不約而向他伸出了橄欖枝,沒有答應前者,是高天行覺得自己還沒有做好準備,後者卻是因為他越來越對國民黨人的行為方式感到失望,麵對周使能的盛情邀約,高天行拒絕了。這讓周使能有些惱火,他指責高天行隻知道一意孤行。不錯,日本人的慶祝大會被襲,林崛一郎被炸死,讓他們覺得顏麵掃地,可日本人惱羞成怒的後果,是今天一大早槍殺了三百位國軍俘虜。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些人的被殺,正是因為高天行的莽撞導致。

周使能的這種指責固然有失偏頗,可高天行還是為那三百國軍的罹難震驚,他自語道:“莫非是我害了他們……”

周使能點頭:“可以這麼說,不過,這也是局勢使然,你不必自責。以血還血、以牙還牙,四萬萬中國人,日本鬼子就是殺,也得把他們累死!”

高天行盯著周使能,問:“那我們就眼睜睜看著他們濫殺無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