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到陸薄言,是在十七歲,關於最初和他相識的那些零散記憶在我腦裏已經有些斷斷續續,有時候像是斷了片一樣,會忽然忘了我們究竟認識多少年,但我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第一眼見到他時的模樣——大紅色輕薄羽絨服,拉鏈規規矩矩地由衣擺拉至衣領,衣帽裹住他的腦袋,衣領遮住了他大半張臉,隻露出一雙略帶迷茫的眼睛——而那天,外麵將近四十度的高溫,是本城有史以來最熱的一個夏天。
他盯著我看了數秒,才用沙啞的聲音不情不願地開口:“有事嗎?”
那種由內散發出來的拒人千裏的冷漠讓我情不自禁地吞了下口水,我用最快的速度組織好措辭,指了指頂上的天花板,說:“不好意思,我家衛生間平頂已經漏了大半個小時的水了,可否請你……”
我向他眨了眨眼,想他應該能懂我話裏的意思,不想他隻是維持著剛才的姿勢,目不轉睛地盯著我,麵無表情,那雙還算清亮的眼睛由始至終沒有起過一絲波瀾,過了半晌,他才再次問我:“你家衛生間漏水跟我有什麼關係?”
我一聽,簡直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我剛才表達的不夠清楚,還是這家夥的理解能力有待提高?但見他的樣子,也不像是故意揶揄我的,我隻得深吸一口氣,緩慢地向他解釋:“可否請你先暫停使用衛生間,並讓物業來檢查一下?興許是哪裏水管漏了。”
時間就如同靜止了一般,他那雙漆黑的眼睛帶著審視的意味看了我許久,直到我尷尬地笑了一聲,他才不緊不慢地往後退了一步,接著砰的一聲,眼前的門毫不留情地被關上了……
雖然那並不是一次多愉快的初見,但好在後來家裏的衛生間再也沒有從平頂漏水下來,我也就將這一段插曲拋到了腦後,可沒想到,大約一個星期後,我們又見麵了。
如果不是他突然開口同我說話,我是萬萬不會將身邊那個長著一張娃娃臉的男人和那天把自己包成粽子的奇葩男人畫上等號的,但是很奇怪,我居然記住了他的聲音,甚至在他一開口,我就知道這家夥就是住在我樓上的“樓友”。
“小姑娘應該可愛一點,怎麼能這麼暴躁?”他冷不丁的聲音傳進我耳裏,我下意識地四下望了望,確定周圍隻有我們兩個人,我才重新看向他。
他皮膚很白,在白熾燈下白得近乎病態,有一雙勾人的桃花眼,眼睛明亮通透,雖然比我高將近一個頭,但此時他斜靠在電梯上,與我平視。我看了他半晌,心裏隻冒出一個念頭:他母親在生他的時候一定搞錯了性別。沒錯,他長得很好看,我隻能用“好看”這個詞來形容我最初見到他時的感覺。
“你是樓上的那個家夥?”我很不客氣地將他上下打量,他太瘦了,兩條筆直修長的大長腿直讓女人汗顏。
他聞言幾不可見地一皺眉,說:“這樣都能認出我?我那天明明……”
“你的聲音很特別,我記住了。”我打斷他,轉了個身和他肩並肩。
他不說話了,但我覺得有一雙眼睛一直在我身上打轉,末了他似乎低聲歎了口氣,說:“你真是個脾氣古怪的姑娘。”
我想他一定看到了小區門口那一幕,有個七八歲的女孩拚命拉扯著我的衣服要我買她手上的花,我被她逼急了,惡狠狠地恐嚇她:“你要是再不放手,我就把你扔去喂狗。”
許是我的樣子和語氣都太嚇人,那個女孩有一些遲疑,趁著這個空當,我迅速擺脫了她。
沒承想這一幕居然被樓上那個奇怪的男人盡收眼底。
我脾氣古怪?關上電梯門的那一刻我不由自主地回頭看了他一眼,狹小的縫隙內,四目相對,他的眼睛微微一彎,好似在笑。
站在安靜的走廊上,我恨恨地咬了咬嘴唇,心想:到底是誰比較古怪啊?!
家裏的大門並沒有關嚴實,老遠我就聽到我爸噓寒問暖的聲音,走近一看,果然,那個女人的女兒又來了,自從我爸跟我媽離婚之後,他就火速交了女朋友。現在,兩人已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對方不及我媽一半好,但我爸就是看上了人家,就算多一個拖油瓶也毫不在意,對她可謂情深意長,對我媽薄情寡義。
“瀾瀾,回來啦?快,洗個手吃飯了,今天爸爸做了你最愛吃的糖醋排骨。”在我來回進出了幾趟房間後,我爸終於發現了我的存在,我想笑,但到了嘴邊隻剩下冷笑。
“是我愛吃還是她愛吃?”我朝飯桌上那女孩兒努了努嘴,說得毫不客氣。女孩兒叫徐穎,和我同歲,即將成為我爸的繼女。
我分明看到我爸的臉陡然一黑,心裏莫名的快感像病毒一樣滋生。自從我媽走後,我們父女兩個就隻剩下彼此傷害了,雖然大多數時候,我連我爸的人都見不到。
“瀾瀾,你們是姐妹,要互相愛護。”
“姐妹?我不記得我媽媽還給我生了什麼姐姐妹妹。”
我爸臉上的表情已經快崩不住了,有時候我會想,我跟他大概就是相生相克。很小的時候我媽找人替我算命,算命的說我跟我爸天生相克,不能住在一起,否則遲早有一天會克死我爸。這本隻是一番可信可不信的說辭而已,但不知怎的,我跟我爸的關係冷漠又疏離。基本上,我屬於是我媽拉扯大的,和我爸根本沒多少感情,但他們離婚的時候我被判給了我爸。後來我媽走了,這個家對我來說也可有可無了。
在我爸還沒有爆發之前,我一溜煙進了房間把自己關起來,他是不會好言好語來勸我吃飯的,這麼多年了,他哄我的次數一個手就能數得過來。
一陣悠揚的鋼琴聲忽然從窗口飄了進來,低沉的琴音一下下砸進了我心裏,剛才還兀自逞強,一遍遍告訴自己要堅強,但此時此刻,這鋼琴聲伴著窗外陰沉沉的天氣,竟讓我有種想哭的感覺,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早已經淚流滿麵。
這世界紛紛擾擾喧喧鬧鬧,哪裏才是我的歸處?
這天放學下起了大雨,雨水如水柱傾斜而下,以一種癲狂的姿態企圖淹沒整個城市,下公車的時候我整個人已經被淋透了,三步並作兩步小跑回家,然而還沒到小區門口我就呆住了,腳步一下子猶如千金重,再也邁不開一步。
你說一個人內心的空洞能有多黑暗呢?我隻知道,在那些孤獨無依的歲月裏,如果不是他的出現,我早已被自己內心的陰暗吞噬。我是沒有陽光的人,自我懂事起,我的快樂就仿佛被沒收了。
我看見我爸撐著把傘小心翼翼地走到車子另一邊,護著徐穎進了公寓大樓,他甚至怕她被雨淋到,幾乎把傘整個往她邊上傾斜,寧願自己被雨淋。嗬,好偉大的父愛,我不禁想為我爸拍手叫好,原來他並不是做不好一個父親,而是因為對象是我,所以他吝嗇於對我的關懷和愛護。
那一刻我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眼睛澀澀的,分不清臉上是雨水還是淚水。
走進大樓我才發現徐穎並沒有上樓,偌大的大廳隻有我們兩個麵對麵呈對峙狀態,我對她抱有濃烈的敵意,倒不是因為她搶走了我爸對我的父愛,若不是她和她母親,我媽又何至於遠走,這一切的一切,罪魁禍首就是她們母女倆。
“我媽跟爸爸要結婚了,下個月。”經過她身邊的時候她突然看向我,不鹹不淡地開口。
她的聲音明明低醇溫婉,聽在我耳裏卻無比尖銳。
“叫爸爸叫得這麼順口,恐怕你親生父親都沒叫得這麼甜吧?”
她臉一白,本就沒什麼血色的臉顯得更加通透:“米瀾,我們和平相處吧,畢竟以後要生活在一起很長時間,並非一朝一夕。”
“你想太多了,我從來沒有想過要跟你和你母親生活在一起,所以你不必費心討好演戲,畢竟要養活你們的也不是我。”
她大概聽出了我話裏的意思,急著想解釋:“我媽不是……”
“不是為了錢?”我向前一步逼近她,怒極反笑,“一大把年紀了做小三難道還能是因為愛?結婚?見鬼的結婚!”
她被我激怒了,揚起手,一巴掌眼看就要甩在我臉上,我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手腕,冷笑:“我可不是我爸,你打我一下,我可要還十下的。”
我凶狠地瞪了她一眼,總之那時那刻那個表情,我自己也知道十分不可愛,但我別無選擇。如果冷漠和堅硬能避開傷害,我會毫不猶豫豎起我的刺。
轉身,那個人再次毫無預兆地出現在了我的眼裏,他的身影很是模糊,許久之後我才發現是因為我的眼眶已經濕潤了。
他手裏拎著一大袋炸雞,走近我時,他低聲歎了口氣,隨手從口袋裏拿出一頂編織帽往我頭上一扣,似自言自語:“本來就隻剩一雙眼睛好看,一哭,哪兒哪兒都不好看了。”
帽簷剛好遮住我的眼睛,而我的眼淚也被柔軟的毛線吸收。其實我很想罵髒話,為什麼他總能撞見我各種倒黴的時刻,可那一刻我又非常感激他,感激他用柔軟的帽子擋住我所有的不堪和狼狽。
我一路跟著他,等停下來才發現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他家門口,他回身笑嘻嘻地對我說:“我到了,不用送了。”
我訕訕地笑了一聲,白了他一眼,在他轉動鑰匙的當口靈巧地從他身側鑽了進去,冷氣迎麵而來,加之全身都被雨淋透了,刺骨的冰冷侵入皮膚,令我猝不及防。
“你是變態還是有病?這兒都能堪比冰窖了。”我心情低到了極點,衝他抱怨。
誰知他隻說了句:“我又沒有邀請你進來。”說完,一個人坐在沙發上自顧自吃起炸雞來,房間裏頓時飄香四溢,我的肚子在這個時候不爭氣地叫了起來,但他好像完全沒有要分給我吃的意思,我默默地在心裏吐槽了一聲小氣,又將注意力轉移到了別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