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語言即神——感受穀川俊太郎的詩(1 / 3)

偶然的機緣,得到了一冊日本詩人穀川俊太郎的詩選。對於穀川俊太郎這樣的一位在日本,乃至世界詩壇都享有盛譽的人,我最早的耳聞來自河南的優秀詩人藍藍之口,隨後又詳細聽到《穀川俊太郎詩選》(河北教育出版社20世紀世界詩歌譯叢)的譯家,同樣也是優秀詩人的田原先生的介紹。不讀其詩,就先自有了肅然之感。可是,我向是那種對耳聞生疑的人,堅信所見,疑於所聽,更何況所見中還時常有著許多的蒙騙之術;再加之,對於詩歌,我也一向認為,作家談詩,多是隔靴撓癢。小說和詩,雖同為文學,其實完全是兩個世界,如同沙漠與海洋,雖同在地球上,卻是完全不同的兩隅天地;沙漠之上和海洋之下的生命,是完全不同的兩類生命。

純粹的小說作者,談詩是一種大忌。這裏不是說隔行如隔山,而是說,隔行就是隔了山。然而,《穀川俊太郎詩選》竟讓我一口氣讀了下來,有了寫的衝動。我想,這種衝動並不完全來自於那些簡潔、深奧的詩句,而來自於那些詩句對我淺薄思考的衝撞、證明和反駁。我不認為我讀懂了穀川俊太郎的詩。我想我如果有讀懂詩的本領,我的小說就不會總是寫得瑕疵遍地,粗糙得如未經鋤整的荒野。可是,讀不懂,又有許多的感受,這就要誠謝語言的功能。誠謝語言中許多詞語的效用。所以,我不能如批評家們那樣,在一個題目下麵,鄭重地寫下——論《×××》那樣莊重的副題。我隻能說我有了一些閱讀的感受。

對我來說,感受,就是閱讀的全部。

死亡與消失

並不知道穀川俊太郎對戰爭有何樣的理解。他的少年時期,是緊伴了戰爭的炮火。13歲時,二戰結束前夕的1944年年底,美國B29空軍開始空襲日本領土,轟隆不止的炸彈的聲響,毫無疑問不能不深刻地嵌進一個少年的記憶。次年5月,東京遭受了空前猛烈的巨大空襲,飛機去後,穀川俊太郎騎著自行車在他家的附近走來走去,目睹了遍地被炮火燒焦的屍體,感受了人的生命的消失,就如同風卷殘葉、火吞幹草樣的場景;7月,他隨母親疏散到東京以外的外婆家裏,8月,美國在廣島和長崎投下人類首次向人類使用的原子彈。這樣,戰爭就構成了一個少年記憶的棚架,而死亡,成了那棚架下的真正的主角。

午後的陽光

落在剛剛被軋死的貓的屍體上

想停下腳步

可終生滯留在那裏的靈魂

卻在瞬間消逝

《Anonym 4》

這樣的句子,所透出的死亡氣息,其實有一種麵對死亡時冰冷的感覺。我們不能從詩人的句子中看到他對死亡的歎息與對生命失去的挽意,反而看到了詩人對“死亡-消失”的一種暗藏的迷戀。也許,正是這首透著對死亡不同一般表達的詩篇,被序排在詩集的前麵,才讓我一下子因為詩人對死亡的獨特表達感到了驚異,才使我對詩集有了閱讀一部神秘小說的興趣,不得不一頁頁、一首首地閱讀下去,以尋找詩人對死亡更為深刻的見地。看到並抓住詩人對死亡的獨特表達,對我來說,如同找到了一把開啟山門的鑰匙,使我自以為可能越門而入,穿過神秘的隧道,進入穀川的世界,領略穀川的創造與創造的風光。及至讀到《然後》時,也就完全被詩人對死亡的認識所振撼,如同在一瞬之間,被雷電擊中一樣。

若是到了夏天

還會鳴叫

煙花

在記憶中

凝固在一起

遙遠的國度

朦朧恍惚

宇宙就在眼前

人能夠死

該是何等的

恩寵

“人能夠死,該是何等的恩寵”,從這樣一句詩,我們無法得知詩人從少年的滿目焦屍到中年、老年都有什麼樣的經曆、閱曆,但從他詩中對死亡的冰冷開始,到對“消失”的迷戀,無疑映射著詩人大海樣深不可測的內心的孤獨和對世界別樣的看法。可以想象,一個詩人的頭顱,麵對世界的寂寞,內心是何樣的空曠和荒涼。因此,少年對死亡的記憶,一下子就越過恐懼,坦然地進入到消失的層麵,開始影響、形成詩人對生死的看法,對世界的看法,對人類的看法,乃至是對整個宇宙的看法,以致使詩人在《意圖》中,對死亡與消失的表達,顯得是那樣的輕鬆,甚至有了些許的親切。

以為自己還活著

小鳥一邊歌唱一邊交尾著死去

以為自己還活著

專心工作的人死去

我並不懼怕自己的死

怕的是小鳥

和人的死

以為自己還活著

葉片被風吹動著樹死去

大海被月亮守望著死去

以為自己還活著

我寫下的語言死去

在樹木、大海、小鳥和一具死屍之上

以為自己還活著

閱讀《意圖》的感受,使你對死亡有一種如同人們對誕生的向往;對生命消失的親切,近乎於對生的歌頌。不知道《意圖》為什麼會給人帶來這樣的“錯覺”;讓認人覺得詩人對“生命的厭煩”和對“死的向往”。“不為死生悲隻為活著歎息”(《歎息》)——在這首詩裏,生,成為多餘;而死,則成秋日之果。死,在詩人的筆下竟然成為了一種美好。這使人再次回想到那驚天動地的詩句:“人能夠死/該是何等的恩寵。”這樣的詩句,事實上已經成為閱讀的種子,在你翻動的詩頁中生根開花,蓬勃成蔭,使得你的閱讀與思考,總在死亡與消失的蔭蒙下麵。事實上,在《穀川俊太郎詩選》中,死亡與消失,不僅是一種思想,而且是一種思想的籠罩;是一種四處彌漫、無孔不入的氣息,像寒氣彌漫在冬日;像白雪籠罩著大地;還如同,漆黑的雲霧,阻隔著我們想要看到的天空中的一切。要走近,走進穀川和他的詩,就要穿過這層無處不在的黑霧,剝離籠罩在詩句身上的寒氣,從而才有可能領略詩人那更為博大、深邃的內心與精短惜墨的表達。

“無”的思想

我們完全無法獲知詩人在寫作時對死亡與消失的最為真切的認識,既便他親口對我們說了“恐懼”或“無所畏懼”那樣的話,我們也無法定斷死亡對他的寫作到底有什麼更具體、更直接、更為真切和細節化的影響。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在空襲之後,可以從家裏出來,騎著自行車觀看遍地被炮火燒焦的屍體,那樣慘烈的情景,縈繞在一個少年的頭腦中,必然會成為他寫作的一處真正的起筆之源。隻有從這裏出發,大約才有可能明白穀川詩中對虛無的探尋,何以能夠如此的深入和沉醉;對宇宙的認識,何以能夠成為詩人抒懷的寬闊而又具體、實在的途徑。

你陷入沉默時間凝固

遠處傳來他人

混雜著你呼吸的笑聲

我在飄浮救生索的電話線

你一旦切斷……

我便無處可歸

這首名為《電話》的六行短詩,真的就是寫電話在切斷之後的受話人的失落嗎?在詩裏的“你”——他(她)到底是誰?把電話線比做救生索,爾後寫至“你一旦切斷……我便無處可歸”時,“無處可歸”說的是那樣的明確無誤,而“切斷”之前,不僅附加了“一旦”,之後還用了省略號,這一明一暗,一虛一實的對比交替,就已經讓我們感受到命運與不可知的力量,讓我們體味到人生是何樣的“命若琴弦”,何樣的輕微與虛無。如果說,《電話》隻是一種暗含、隱喻,對虛無還不夠明確的話,那麼這首在語言上進行了大膽嚐試的《小石頭》,則是非常明確的對“無”的描述與追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