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過生日大操大辦,燈紅酒綠,觥籌交錯;把氣氛搞得十分隆重;似乎他來到這個世界那一刻是自己莫大的功勞與榮幸。其實,嬰兒呱呱墜地之前,母親所經曆的那種痛苦和煎熬是難以言狀的;對於女人生孩子,家鄉流傳著這樣一句話:兒奔生,娘奔死。生死攸關,母親在那個時候就沒有想活,而是竭盡全力使腹中的孩子能快點兒出世。
我在母親的痛苦與煎熬中出生,當然也就沒能給她帶來歡樂。我已經是家中的第四個孩子了,又正趕上災荒年;家鄉辦起了大食堂,每天都是喝稀飯,營養極差,母親無奶,當然我就吃不飽;瘦得皮包骨頭。聽母親說,那時我不停地哭,後來就不哭了,成天昏昏然沉睡為醒;懶懶的不睜眼睛,不抬頭,別人說這孩子乖,其實每當有人誇獎我時,母親便心酸好一陣;因為母親知道我不哭並不是我很乖,而是沒有力氣哭。
我幾乎快要被餓死了,是婆婆憑著她的膽大機智偷偷地弄回一塊紅薯或一包玉米什麼的,搗碎成漿煮成糊糊,慢慢地給我喂食;才使我如遊絲一般的小命沒有斷線。三歲時又趕上三年自然災害,鄉親們的生活極度困難,食堂裏的飯越煮越稀,到後來幾乎撈不到幾粒米了。然而,就那不多的米粒,母親總要留在碗底給我倒在小木碗裏。由於長期營養不良,我的身體缺乏抵抗力;不知不覺地就感染上了病菌,一側臉頰又紅又腫,渾身發燙;腫塊由小到大,由硬變軟,由紅變白,潰膿了。許多親友們都說這孩子怕是沒有救了。可母親不信,仍緊緊地抱著我;一天一天地熬,突然有一天,爺爺在外拿回一根很長的花椒刺,挑破了我臉頰上膿包,裏麵的膿液泉湧般不停地冒出來;足足有半碗!不知過了多久,腫塊漸漸縮小,又慢慢消失,我的生命又在母親殷殷地期待中複蘇了。漫長的幾個月中,母親的身心是在煎熬中度過的。
母親是一個不畏艱辛而又能忍饑挨餓的人。父親在外工作,一年四季很少回家,由於長期生活困難,爺爺婆婆的身體也漸漸多病了,已不能到隊裏參加勞動了,全家七口人的生活重擔就落在了母親一個人肩上。我們兄弟姐妹四人都上了學,自然地我們家就成了弱勞戶。母親白天拚命地在隊裏幹活,想多掙幾個工分,下工回家常常都是傍晚時分了,可她總是放下鋤頭,又拿起了鐮刀,放下了鐮刀,又扛起了扁擔;連飯都顧不上吃。有人說女人對極端條件的忍耐性要比男人大幾倍,這話我堅信不疑;在那樣窘困的年月,母親之所以有超凡的毅力,有堅韌不拔的精神,因為她心中有一個堅定的信念,那就是必須讓自己的孩子們吃飽肚子。
記得有一年,由於母親在隊裏勞動表現極好,被隊裏選派到糧食加工站勞動。這在當時就算是一件美差了;因為在那裏基本上能填飽肚子。母親當然高興極了,和婆婆商議:讓我每天中午吃飯時到離加工站不遠的一個石崖下等著,她給我端些飯吃。其實,我知道如果母親給我端了飯,她一定就吃不飽了;我堅決不去,可婆婆就拿著棍子逼著我去;說木碗已被母親揣在懷裏了,家裏沒有我的碗了;有時還把我“押”送到指定的地點。母親每天中午如期而來到約定的那個石崖下,每次來時都是神色慌張,動作神秘地從懷裏取出一個菜葉包;打開菜葉,裏麵果然是我的小木碗,裏麵不是盛滿了米飯,就是幾塊紅紅的紅薯。我高興得不得了,望著母親隻顧笑。母親囑咐我趕快吃完了就拿著木碗回家去,說完就蔥蔥回到糧食加工站去了;那是怕別人看見她的這一舉動。然而,紙是包不住火的,沒過幾天,就被炊事員發現了這個秘密;從此以後,分給我母親的飯就少了許多,理由是她吃不了,每天還往家裏送呢。於是母親就再也不能給我送飯了。蒙在鼓裏的我當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依舊在石崖下摯著的等待。太陽已經偏西,母親原以為我早回家去了,但她還是不放心趁勞動休息時跑到石崖下一看,我竟然還在那裏等著,母親鼻子一酸,一下把我抱在懷裏哭得很傷心。我跟著母親哭了,用一雙小手擦著母親的眼淚,對母親說我以後不到這裏來等了。
就在這以後不久,母親摔傷了。事實上,母親根本就沒有吃過一頓飽飯,她把份飯中的一點精華全部拿給我吃了,後來又扣減了份飯,在一個傍晚,由於過度饑餓,下樓梯時頭昏眼花一頭裁了下去,頭部摔傷,血流如注;母親越顯得蒼白了。我能看見母親痛苦的麵容,卻不知道她內心的傷痛。
母親極其勤勞,有著堅韌不拔的意誌。在隊裏勞動,別人很願意跟她合作;因為她從不斤斤計較;那時勞動是評工分,男勞力十分,婦女隻能給八分;可大夥兒說母親幹的活完全可以拿十分,但又不能違反製度,於是給她母親評八點五分,這在當時已經是破例了。婦女們選她當婦女隊長,她認為這是件大事,總是盡心地幹好;凡是誰家的女人有什麼困難找到她,她都去解決;再惡的男人打了老婆,隻要母親去了,那男人就焉了,低頭不敢說話,任憑母親數落。隊裏要辦養豬場,沒有人敢攬這差事兒,還是母親站出來說,我來領這個頭,不信就喂不肥幾口豬!一年以後,豬圈裏齊刷刷地站著二十多條膘肥體胖的大豬。大夥笑得合不攏嘴,過年時隊裏殺了兩頭豬,全隊老小都跑到壩子裏圍著,把脖子伸得老長,生怕那肉飛了似的。有的人因為分得的肉肥瘦不均而大吵大鬧。母親從不去看殺豬,當肥豬被拉出去宰殺時,母親便跑到菜地邊坐在一塊石頭上獨自流淚。她說,豬喂養時間長了通人性呢,每次隻要聽見她的腳步聲,豬們就爬起來,嗷嗷直叫。有的豬好惹事生非,與其它豬互相撕咬,母親說老是這樣是要消耗體力,就會影響育肥;她就拿著棍子把一個個豬馴服,躺下。然而,豬們見母親走出去,又一轟而起,殊不知母親在外麵聽見了,隻要一聲吼,豬們又悄沒聲地躺下;母親說這些豬就象一個個玩皮的孩子,真讓人心疼。每當要拉豬去賣或是宰殺前,那豬就好象有預感,不吃不喝,望著她直叫。那叫聲很淒慘,叫人不得不心酸。母親總是說,不知它們前世造了什麼孽,這輩子變了豬,多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