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家店——並不是一家買賣東西的店鋪,而是一座有著近兩千戶人家的村莊,坐落在華北海浸區大東窪的鍋底兒。當村的人說這裏有雨即澇,無雨則旱,正合適的年份少。平常能吃糠咽菜算是好飯,最出名的是村裏的光棍兒特別多。曆來這個地方有個不成文的規矩,誰要在郭家店用磚頭打死了人,可以不償命、不定罪。因為那肯定是誤傳,要不就是吹牛。郭家店壓根就沒有過磚,這是個土村,滿眼都是黃的和起了白堿兒的土,刮風眯眼,下雨塌屋,因為所有房子都是泥垛的或土坯壘的。沒有一塊磚的村子,怎麼能用磚頭打死人呢?
住在郭家店村裏的郭德貴,像土坷垃一樣老實巴交,就是在蓋起兩間嶄新的土坯房時累死的。他娶的是鄰村苗家莊高家的姑娘,既是個要臉的又很爭氣,拜堂後的第二年就生下一對雙胞胎兒子。村裏的先生按照輩分給起了兩個響亮的名字:郭敬天、郭敬時,並對郭德貴解釋說,他有老天作美,時來運轉該交好命了。他的父親實際是他的大伯,因為絕戶才過繼了他當兒子,到他這兒卻一塊兒來了兩個兒子,這還不預示著要興旺發家嗎?男人這一輩子的任務他一下子就完成一半了,剩下的一半就是給兒子蓋兩間房子,讓他們能娶上媳婦。
可是,要想在郭家店行大運,並不那麼容易。自古來“人”和“口”就聯在一起,管人叫“人口”,生孩子叫“添口”,有人就有口,有口就得吃,把糧食就都叫成“口糧”。郭家進人添口一下子多了兩張嘴,而且他們還是窮人家的“聖寶貝”,同時又是討債鬼,全家得圍著他們轉,有點好東西全都塞鼓到他們的肚子裏。沒有幾年的工夫,高興有了後的爺爺、奶奶,卻在高興和滿足中先後被熬巴死了。
敬天、敬時這兩個小子倒是命硬,壯壯實實地長成了半大小子。看著孩子一天天長大,本該高興的郭德貴卻心慌了,他必須早做準備,好給孩子們蓋房子。誰都知道,農村有三大累:脫坯、耪地、拔麥子。從挖土、和泥、脫坯到砸夯、砌牆、上脊,最重的活兒都是郭德貴一個人頂下來的,兩個兒子還沒有成人,幫不上大忙,再說他也舍不得使喚他們,萬一累傷了哪兒可是一輩子的事。就在房頂鋪好葦子,他用麥滑秸和了泥,然後甩開大鐵鍁,一鍁一鍁地像發炮一般往房上撩……撩著撩著忽然眼前發黑,嗓子一癢,噗地噴出一口鮮血。他睜大眼,想一較勁把那鍁鮮紅的泥巴甩上房頂,不料兩臂沒有使上力,嘴裏發腥,鮮血一口接一口地向外噴,他想合嘴卻合不上了,最後竟變成一股血柱激射出來……整個人隨之癱倒在泥堆上,渾身抽搐,眨眼的工夫一個大活人便氣絕而亡。
德貴老婆的娘家,日子也過得緊緊巴巴,幫不了她。過窮日子的女人再成了寡婦,就比死還難了,也因此便沒有可顧忌的了。郭寡婦埋了丈夫,再請人給新房抹好了頂子,家裏的糧食也就全折騰光了。於是她鎖好房門,將臉往下一拉,帶著兩個孩子就外出討飯去了。天津、北京、口外、關外,幾年工夫她可跑了不少地方,有的時候過年回到郭家店來,年成好的時候在該種地和收拾莊稼的時候也回來。她討飯有個規矩,賠笑挨罵吃苦受罪求爺爺告奶奶下賤受欺辱隻由她一個人頂著,決不讓兩個孩子活得不像人。她默默地接受了丈夫的全部心願,必須維護好郭家的根脈,將兩個孩子有模有樣地養大成人。每到一處她都先找好落腳的地方,讓兩個孩子等在那裏,她討回飯來給他們吃,討得多會有自己一口,討得不多就先給著孩子們吃。但敬天、敬時很快就長成了大小夥子,他們怎麼忍心看著讓老娘一個人受累。這哥倆的長相如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樣的方臉直鼻,一樣的長胳膊大手,天生都是幹活兒受大累的坯子。哥哥郭敬天性情悍暴、狡黠,長這麼大就好像沒有能讓他怵頭的事,跟老娘在外麵闖蕩這些年,這兒看點門道,那兒學點手藝,竟練成了一個能耐梗,修農具、做門窗、釘馬掌、補鍋鋦碗直至製作禮佛的香火,全能拿得起來。而老二郭敬時,性情就敦厚溫和得多,像個尾巴一樣天天跟在老大的後邊,不多說不少道,凡事都聽哥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