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大耙(1)(1 / 2)

一冬無雪,緊跟著春旱,莊稼種不上,地裏幹得冒煙。又正值青黃不接,人最難熬,光禿禿一望無際的老北窪裏,好像隻剩下一個活物:遠看像一頭牲口,低著頭,弓著腰,身後拖著個沉重的大鐵耙,在大窪裏耙過來、耙過去……四周浮動著一團團白氣,燥熱而虛幻。

這實際上是個人,一名壯小夥子,郭敬天的兒子郭存先。短發方臉,上身穿白粗布的對襟褂子,下身是黑粗布單褲,腳蹬膠底納幫的黑布鞋,渾身上下透出一股結實有勁的麻利。他的大耙足有二尺寬,用鋥亮的筷子般粗細的鋼條彎成,自重有二十多斤,在地麵上耙一遍,就如同絕戶網在水塘裏過了一遍一樣,凡被它碰到的任何一根柴火棍兒、莊稼刺兒、草根草葉,都一律被鉤起來歸置在大耙上。待到大耙上的柴草滿了,他才會回到地邊,把柴草從耙上卸下來,裝到他的荊條筐裏。

他的大耙要耙的並不是今年的新柴鮮草,而是去年的幹柴幹草,可去年村裏像抽風一樣組織了大鍁隊,他也是其中一員,將土地深翻三尺,把陰土翻了上來,反把陽土埋到地下,結果不但不長莊稼,就連千百年來生命力最強盛的雜草,也都長得半死不活賴啦巴嘰,如今已所剩無幾。再加上今年大旱,寸草難生,地裏白花花很幹淨,他像箅頭發一樣拉著大耙在大窪裏箅了大半天,到天傍黑的時候也才收獲了多半筐柴草。而且柴少草多,幹燥鬆軟,再摻上點料喂牲口最合適。可他無牲口可喂,牲口都集中到隊裏養著,隻能用來燒火。可這種東西不禁燒,頂多夠做熟一頓飯的。

郭存先心裏也並不在乎能摟多少草,他就是想讓自己活動活動,賣膀子力氣,出身透汗。人隻要還能活動,興許就能找到一條出路。他一個人躲到這大開窪裏,就是逼著自己不想出一條道來不行……這才叫樂極生悲,天怒人怨!去年這個時候大夥兒還以為真的進了共產主義天堂,從此後可以吃不盡,穿不盡,霍霍不盡。誰成想一轉眼的工夫就從天堂又落到了旱地上,眼下最缺的竟然就是能填飽肚子的東西。村上的老人孩子,凡適合討飯的差不多都出去了,不管怎麼說走出去總還有一線生機。而剩下的人,卻天天倚牆根、蹲門口、貓炕窩,賴在一個地方就能一天不動彈,認為不活動就可以少消耗,肚子裏沒食能多扛些時候,即便餓著半掛腸子也會好受些。郭存先總覺得這不是長久之計,簡直就是混吃等死。何況他的家裏沒有能出去討飯的人,他必須得想出自己的招兒來。

忽然他眼睛一閃,在一道幹溝的背陰處分明看見有一點綠色,是一株巴掌多高的堿蓬棵子,賴巴拉瘦,卻頑強地活著。他心裏好像被碰了一下,便放下大耙走近那棵堿蓬。嘿,就是這麼一點綠色,竟然也養活著一個生命,他看見堿蓬棵子上有條小茴香狗,慢吞吞地在堿蓬上移動著……這條綠色的小蟲子是幸運的,在一片幹枯裏奇跡般地碰到這樣一棵堿蓬。它也真有本事,本是吃茴香的蟲子,沒有茴香在帶鹹味兒的堿蓬上也能活。但它終其一生都不會離開這棵堿蓬,就在這個巴掌高的棵子上從下爬到上,從上又爬到下……他心裏一激靈,自己不也像這條茴香狗嗎?

他飛起一腳,將那棵堿蓬連同上麵的茴香狗踢出老遠。這時他意外地發現幹溝的陽坡上還有幾個幹柳條墩,被打草拾柴的人手掰鎬刨地弄成了狗頭樣。柳條墩被弄成了這個樣子,就很難扳得動拔得下了,一般路過的人就是看見眼饞,也奈何不了它,所以才留到今天。他反身從筐裏拿出一把斧子,尺半長的手柄,月牙般的刃口,握在手裏沒有比畫,沒有瞄準,掄開胳膊就劈,每個柳條墩隻劈四下,一個疙瘩溜秋、光滑堅硬的柳條墩,隨即就分成了八瓣,而且每一瓣大小都差不多。然後他用手一塊塊地從土裏拽出來,裝進筐底,再把摟到的幹草塞在上麵。

看看天色不早了,他卸掉大耙,掛在扁擔的一頭,將扁擔的另一頭伸進裝有大半下幹柴草的荊條筐,橫肩挺腰,扁擔輕輕鬆鬆、顫顫悠悠地呼扇起來,撥頭往村裏走。快到村口時路過一塊去年的紅薯地,看見有個女人在用叉子刨地,顯然是想撿到一塊半塊去年收獲時丟下的紅薯。她弓腰撅屁股地一下下刨得很快,越刨不到就越不解氣,越不解氣就越刨,像瘋了一樣耍著叉子拚命拿土撒氣。離近了看清是韓二虎的媳婦,村裏人背後喜歡說她二二乎乎,少半個心眼兒,這都晚三春了,準是連個紅薯毛也沒刨到。郭存先放慢腳步,卻仍然擔著挑子跟她打招呼:“二虎嫂子,還刨得著嗎?”

二虎嫂子很不情願地抬起頭,嘴角、頭發梢和藍褂子大襟上都是土,神情發擰,眼睛栗栗棘棘:“我就不信紅薯地還能收拾幹淨,怎麼不得丟下一個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