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棠!”郭存先轉身又抱住了她,把她頂到大樹幹上,幹裂火燙的嘴唇迅猛疾烈地燒灼著她的嘴、她的臉、她的脖子、她的耳朵和頭發。“我的美棠,我的好人,我的小美人,為了你就是掉一次腦袋都值得!”身體狂放瘋長,火苗又燒起來了,帶著他全部的力量和虛弱。
錢錫壽又跑著步出現在郭家店的晨曦裏,臉上掛著笑,驟然間郭家店的空氣仿佛又緊張起來,以他眼下的身份來揣度著他的笑:他笑得越好,被調查的人就應該哭得越慘;他笑得不陰不陽、莫測高深,這說明郭存先還前途未卜……在這個特殊時期,郭家店人待人看事習慣於不往好處想,會有意無意地忽略笑還有另外的功能,那就是以笑來掩飾自己的哭,或以笑做武器欺瞞哄騙他人。人的感情成分是世間最複雜多變又難以度量的,表達方式也多種多樣、離奇古怪,本來胸腔裏交織著尷尬、沮喪、憤懣和怨妒,流露出來卻可能就變成了笑,而且笑得沉穩自信。誰會想得到有著這種笑容的人,也會被別人耍弄,被別人鉗製……
隻有錢錫壽自己明白,這很可能是他最後一次在郭家店跑步了。
還就得說是錢錫壽,才有這份修養,長期混跡於各種政治運動和人際爭鬥之中,見慣了波譎雲詭,反複無常,明明是灰溜溜地要撤退了,卻仍然要笑著在村裏跑一圈兒,從容自若,深藏不露。從他到市委告狀未成反惹得上邊決定撤消調查組的那一刻起,就沉浸在一種失敗的感覺裏,卻表現得像個勝利者。
其實,失敗的並不是他,而是上邊決定派調查組的人,他不過是個執行者。從執行者的角度來說,也不能算是輸給農民郭存先了,而是輸在對上邊頭頭之間一言難盡的複雜關係估計不足,頭頭之間的分歧因對郭家店的看法不同而加深,或者說因他們之間早就有分歧,才在對郭家店的問題上態度迥異。他夾在中間,趁還沒有陷得太深就撤出,焉知不是一件好事!
是好事就更要辦得像個好事的樣子,他要給郭家店留下懸念,讓郭存先知道自己頭上還懸著一把劍,不知什麼時候這把劍還會落下來砍掉他的腦袋。要讓村民們看不出是上邊撤火,給調查組來了個大窩脖……所以,他本可以不再回來露麵,下一紙通知讓封厚代念一下就全利索了。但他還是回來了,調查組必須有始有終,是他帶領大家堂堂正正地進來,還得由他帶領大家堂堂正正地離開,來是任務,走也是任務。
對調查組的其他成員來說,能離開郭家店本來是件值得高興的事,可沒有人高興得起來,調查剛進行到半截,有頭無尾,這樣離開根本無法收場。不收場就撤,那叫溜,讓大家很難沒有灰溜溜被人戲弄或被郭家店人趕走了的感覺。能修煉到錢錫壽這種程度的人畢竟是太少了。因此大家格外心齊,對錢錫壽的要求完成得非常認真,每個人都寫了一份調查小結,詳細說明了自己所負責調查的內容,已經完成了哪些,還有哪些沒有來得及調查,以及對郭存先的認識……全部材料都帶回市委存檔,什麼時候市裏又想查郭家店了,這些材料還用得上。
剩下的事就是開個散夥會,把錢錫壽親自執筆的關於調查組的半截調查總結通過一下,然後就收拾東西走人。可封厚一吃過早飯就到村邊去安排打井隊的事,沒有他在場調查組的這個散夥會便無法進行。
封厚在去東場的路上被歐廣明給纏住了。他手裏提著兩條胖頭魚,用尼龍繩穿鰓而係,兩條魚還都張著嘴,後麵跟著一隻狗。封厚覺得奇怪:“喲,今天是什麼日子?”
歐廣明把魚提得老高,在眼前晃了晃:“封縣長,我正要去請您,中午一定到我的小屋裏喝兩盅,下午我們的工程隊就要出發了!”
“謝謝,祝你們旗開得勝。但吃飯就免了,我今天的事太多了……”
“那哪行啊!”封厚不答應歐廣明就拉住不放,他心裏還揣著別的小九九,以後在市裏縣裏承攬工程,如果能靠上封厚這層關係,那不就要風得風,要雨有雨了嗎?或許這還是郭存勇給出的主意,也未可知。所以歐廣明就像打架一樣,一定要借這個機會把跟封厚的關係砸死夯實,還編笆造模地說是奉了郭存先的命,不請到縣長郭書記就會跟他沒完……
在郭家店誰不知道郭存先的霸道,封厚無奈,誰叫他天生一副隨和的佛爺相,就苦笑著被歐廣明跟頭把勢地先拉到郭家,偏趕上郭存先還不在家,朱雪珍一見歐廣明手裏提著魚,後麵還跟著狗,兀自被嚇了一跳。眼睛直愣著,臉上變顏變色,顧不得跟生臉的封厚打招呼就先申斥歐廣明:“你提著魚幹什麼?”
歐廣明笑了:“嫂子,魚除了吃還能幹什麼?”
“快把它扔了!”
“扔?”歐廣明以為她又在說瘋話,“我可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