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歧人快到了上學年齡時的一個盛夏,在村子的東南角有一排還算整齊的土坯房,房蓋用厚厚的不甚整齊的灰裏透黃的長著青苔的草苫著,陳舊的木隔扇的窗戶糊著隻有那個時代才有的漿性很強的既耐風又抗雨的牛皮窗戶紙。中間有四五間房是隊務委員會的辦公室,左邊的一排房子是物品倉庫,裏麵有什麼鐵鍬、鐮刀、鋤頭、樺犁等全村幹農活用的所有工具。右邊是馬棚,在裏麵兩排馬槽的上麵是紫桃木栓馬竿栓著幾匹馬、騾子和驢。
院子的柵欄是用玉米秸稈、破舊木條、樹枝等雜物圍起來的,一扇和柵欄差不多的如果還能叫做門的破門離啦歪斜的半立在那裏。橘黃色的太陽噴出的光芒和它那炙灼的熱浪烘烤著這片貧瘠的土地,土喀垃被蒸拷發出的隻有土才有的特別的氣味裹挾著樹草的淡淡的幽香、攙雜著各種動物的糞便裏的糞香與被汗漬浸濕的人體發出的臊酸臭交織的味道,這些從另外一個方麵同樣滋養著那裏的勞苦人民。
看家的大黃狗耷拉著大耳朵眯縫著無神的眼睛伸出騶騶巴巴的舌頭趴在碧桃樹下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歧人穿著灰拉吧唧的褶褶烘烘的褲衩,光著腳丫兒,雖然肋骨一根兒一根兒地躲在胸部的皮膚裏麵,可由於缺少脂肪還是清晰可見,幹瘦的小花臉兒抹得一道兒一道兒的,雙眼邊沾著淺黃色的眼屎,嘴唇幹癟而沒有血色,黑了巴蛆的手裏拿著根樹枝兒頑皮地輕輕地撓著大黃狗的屁股,他邊撓邊調皮的說:
“你他媽的怎麼還不哼哼呢?”大黃狗看看他卻沒搭理他,他繼續使勁往裏捅,當捅到難以忍受時,大黃狗忽地一下竄將起來,一頭撞向歧人,把他撞了個四仰八叉,歧人邊往起爬邊罵道:
“哎呀我×!俺日你娘的,你他奶奶的敢撞老子,俺打死你。”說著站了起來,無論他怎樣叫喚、跺腳,大黃狗就是不走,怒睜著雙眼、喘著粗氣、直鉤鉤地看著他。歧人拿起一塊小石子使勁向大黃狗砸去,大黃狗看在歧人經常給它吃的份上沒理他,躲過石子又趴在了地上。哎幺!看院兒的景林老人用手捂著額頭的一個大包大聲嚷嚷著:
“這小犢子,你他媽的往哪打啊,我非揍死你這小兔崽子不可!”歧人一看不好,撒腿就跑。景林這一嚷嚷,屋裏麵的人就都出來了,高隊長用手摸了摸景林的腦門子兒說:
“回去用熱毛巾敷一敷也就沒事兒了,得跟他爹說說了,這孩子也忒淘了,他都敢往我家烀豬頭的鍋裏撒尿,這不管怎麼行呢?”婦女隊長李世欽眉飛色舞地說:
“可不是嘛!我家的雞剛下完蛋,他就把雞打跑了,用小樹枝把雞蛋捅個眼兒,一仰脖就把雞蛋給喝了,你說這孩子他缺德不缺德!對了,前幾天他糊弄俺老閨女,說把俺家裏的油餅給他吃他就講故事給俺老姑娘聽,你猜怎麼著,他一氣兒就把俺家的三張油餅都吃了。咳!他一點兒好事也不幹!他爹多好,老實巴交的怎麼生了這麼個敗家子兒。”保管員李乃說:
“那小子真是可屌以,有時一眼看不住,他就從倉庫把鐵塊呀、小木版呀他拿得動的什麼小東西偷去跑到別人家換點吃的玩的。”
這時從屋裏走出一個人來,他有一米八的個頭兒,三十多歲,戴一頂藍嗶嘰幹部帽,穿一身藍嗶嘰四個暗兜的幹部服,腳上的黑色皮鞋鋥明瓦亮,上衣象傘一樣遮著他那突起的大肚子,左上衣兜裏別著兩支鋼筆。肉丸子似的腦袋的兩側掛著大小不一的耳朵,白皙的臉上擺著不甚整齊的五官,兩隻單雙不一的眼皮下麵嘰裏咕嚕地轉動著黑玻璃球似的眼珠子,右側眼皮、眼角明顯下垂,由於右鼻唇溝的消失使鼻子和嘴角都向右偏斜。他是這個村子唯一念書最多,學問最大,官階最高,見多識廣的人。
土地革命時期參加工作,在延安抗日大學念過書,參加過三大戰役,曾做過縣委書記,因為與一個偽滿洲國的官太太搞破鞋受過處分,被發配到縣裏商業科當股長,官兒不大可權利不小。大名叫闞振清,小名叫癩子,巴結他的人還叫他闞書記,他心裏也美孜孜的,可有的實在人叫他闞股長,他也落得心安理得,有些不買帳的人叫他癩子,他就真有些不痛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