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顯狹小的室內,沈安林依窗而坐,寬大的青色鶴氅罩住了他的身形。
顧十八娘在門口略一停頓,邁步而進,門在身後被掩上,阿四似乎要跟進來,被人攔住。
顧十八娘並沒有理會,她隻是認真的將視線放在沈安林身上。
他的形容略顯瘦削,神色微帶憔悴,密密的胡茬,與記憶中的畫麵漸漸重合。
如喪神識神情陰鬱的公子,四周眾生百相,譏諷,惋惜,嘲笑,關切,她都不在乎,她心裏甚至還帶一絲歡喜,這個困坐於木椅上的男人,終於能平視自己,各種場景麵容交換,最後還是停在了一張飄落的紙上。
休棄……休棄……。
那傲然而立的男子,麵滿都是不屑,他不要她……
“請坐。”他含笑說道。
“林少爺看起來心情不錯啊。”顧十八娘依言坐下,看著沈安林微微一笑,也不客氣,自己斟了杯酒,仰頭一飲而盡。
沈安林麵上閃過一絲意外,屈指可數的幾次見麵,這姑娘還是頭一次對他露出笑容,看她今天的神情動作,頗有幾分神清氣爽的感覺。
“還好。”沈安林笑道。
折了翅的雄鷹心情能好才怪!顧十八娘嗤聲一笑,再一次自斟一杯酒,然後看向沈安林,指了指他手裏的酒杯,“林少爺請……哦我忘了林少爺不方便……”
她站起身來,拿著酒壺走到他身前,微微低頭俯視坐著沈安林。
“我來幫林少爺斟酒。”她說道。
沈安林往椅背上一靠,帶著幾分玩味的笑道:“顧娘子心情果然不錯。”
“的確不錯。”顧十八娘笑答,“我師父說過一句話,人生最大的樂趣其實是自己坐擁千金而看別人因一文錢走投無路。”
她轉身坐回去,又自行斟了杯酒。
“顧娘子大藥會一戰成名,雖然說有名師指點,但短短時間能做到如此也是讓人刮目相看。”沈安林並沒有在意她話裏話外的含義,淡淡一笑,轉開話題說道。
顧十八娘抬眼看了他一眼,嘴邊浮現一絲自嘲,“沒什麼,這都是被人逼出來的……”
他逼她踏上死路,命運逼她重蹈舊路,重生這兩年來,她忍著痛,背著苦,挺著身,咬著牙,一步一步的走,不能停,更不能退。
大藥會上一個藥師給顧十八娘下毒的事已經人盡皆知,沈安林以為她說的是這個,神色更加柔和幾分看向她,顧十八娘也正抬眼看向他,那眼神落在眼裏,卻讓他心中如針紮了一下。
依舊是怨恨麼?一個女子,但凡可以,誰想拋頭露麵在男人行當裏奮力相搏,如果當初父親履約而行,這姑娘已經嫁入他們家,雖然內宅中的日子不一定好過,但至少衣食無憂,而且至少不是她孤零零的一個人……
對她來說,自己便是背信棄義的仇人,世間最痛快的事莫過於看到仇人不得好報下場淒然,無關道德,人之本性,所以就讓她痛快的嘲諷奚落吧。
顧十八娘已經自斟第三杯酒了。
“你身子還沒好,別喝那麼多。”沈安林微微皺眉提醒道。
顧十八娘一飲而盡,衝沈安林拱手做請,“難得高興,林少爺別掃興,請。”
沈安林點點頭,淺嚐一口。
“林少爺請我來做什麼?該不會是要我來瞧瞧你的傷腿吧?”顧十八娘似笑非笑道,目光在沈安林身上一轉,“哦,怎麼說也是差一點成一家人,也該關心一下,不知道傷的如何?”
“差一點成了一家人?”沈安林轉動酒杯,靠在椅背上緩緩說道,“聽顧娘子這意思,是沒希望做一家人了?”
顧十八娘失笑。
“一家人?”她問道,麵上閃過一絲嘲諷,“林少爺覺得我們有什麼理由該當一家人?”
她的話音一落,沈安林不急不鬧,伸手從衣袖裏拿出一張薄紙。
“這個。”他抖了抖,淡淡說道。
沈三老爺竟然還留著這個?顧十八娘心中一跳。
“什麼?”她神色不動,口中問道,一麵起身慢慢走過去。
她走的很慢,心跳的也厲害,短短的幾步如同過去了很久。
終於走到沈安林身前,她伸手去拿,卻撲了個空。
“顧娘子小心點,別扯壞了,我拿著給你看。”沈安林微微一笑道。
顧十八娘冷笑一聲,轉身大步走回去坐下。
“你以為拿著這個,就能嚇的住我?”她說道。
別說這格式不全的婚書,就是三媒六證的齊全了,她顧十八娘難道便嚇得會自己去送死?
沈安林沉默一刻,問道:“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顧十八娘淡淡道。
“為什麼不認婚約?為什麼……不肯嫁?”沈安林沉聲問道,隨後一手撩了衣袍,露出裏麵的勁衣,伸手輕輕拍了拍腿,“因為這傷腿麼?”
為什麼?顧十八娘的手忍不住輕輕發抖,那壓製這情緒因為這一句話而瞬時沸騰起來。
“沒有為什麼,什麼都不因為……。”她抬起頭看著沈安林,那雙一向深邃的眸子裏跳動著一絲火焰,慢慢的吐出幾個字,“隻是我不要你。”
這句話說出口,看著沈安林微微錯愕的神情,顧十八娘隻覺得鼻頭一酸,眼淚似乎要湧出來,而與此同時,那深深刻在心底的恥辱悲涼絕望,伴著這一句同樣的話從自己嘴裏說出來,終於轟的一聲消散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