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他自己渾然不知,但希爾迪奇先生的體重已經有十幾年保持在19.5英石(273磅)了,增增減減不會超過一磅。五十四年前,希爾迪奇先生在洗禮時名為約瑟夫·安布羅斯,現在他戴一副鵝卵石花紋眼鏡,留一頭鴿子色短發,總是身著西裝和馬甲,將斑紋領帶係成一個緊緊的小節,每天都擦拭兩次皮鞋,綻放可掬的笑容。他照例收斂臉上鼓凸的肥肉,露出一口保養得很不錯的牙齒,眼鏡後閃爍的光芒讓汙濁的瞳孔生機煥然。他的聲音微微有些尖利。
希爾迪奇先生的手很小,似乎與身體的其他部分很不相容:纖細靈活的手指可將電池裝進手表,或在烹飪前把雞的翅膀和腳紮得十分妥帖,而後者是一項很實用的技能,因為,這世上雖然美事多多,希爾迪奇先生卻獨獨好吃。他常常覺得一頓飯吃得不夠過癮,於是便犒勞自己一根龐蒂或瑪氏巧克力棒,抑或是一小包餅幹。私底下,他美其名曰:品鑒食物。
以前,希爾迪奇先生是個開發票的小職員,如今是個餐飲經理,可謂得其所哉。十五年前,他的前任退休之際,廠領導召見了他,問他想不想換換職業。他清楚地知道,通常,空缺職位均由內部人員填補,看來他對飲食的興趣並非未受關注啊。當務之急的是,他得參加一下短期的餐飲培訓。就他而言,他深知電腦在日漸爭搶白領的飯碗,因此,當他接到這一職位時,曉明事理的他沒有一點猶豫:他提前逃過了裁員,這是對他長期任勞任怨服務的酬報。
希爾迪奇先生的房子獨自坐落在一片灌木叢中,在惠靈頓公爵路3號。1979年,他母親在這座房子裏過世;他對父親一無所知。母親死後,孤苦伶仃的他就把母親一生積累的家具全部拍賣了出去,自那時起,這幢房子就歸他獨有了。周末,他光顧一家家賣場,給這個家添置了大大小小的物件,它們都頗合他的口味:紅木大碗櫃和五鬥櫥、擺在壁爐架上的象牙小飾品、二手印度地毯以及精心裝裱的陌生人肖像畫。二十幅刻有南非戰鬥場景的銅雕裝飾了樓梯牆,寬闊的過道上,一根大理石和紅木製的傘架與一副鹿角爭奇鬥豔。惠靈頓公爵路3號十分寬敞,足以容納希爾迪奇先生購的所有物品:1867年,它按當時一位茶商的設計建造,從高高的前堂到後廳的廚房和備膳室,從氣派的會客室到廳堂門的左右兩側,無不彰顯奢華。樓上,宏雅依舊。二樓有四間臥室對著樓梯平台,三樓還有四間。天花板上綴著豐贍的石膏造型和簷口。華麗的汽油燈,盡管已不再使用,仍舊突掛在牆上。希爾迪奇先生常常給它們撣灰除塵,多年的悉心關照讓凸起的飾燈發出朦朧的光澤。春夏時節,他雖然沒有種新的植物,但也會在灌木叢間除草。到了秋季,他清掃落葉,並不時地修複木柵欄。
希爾迪奇先生的私生活固然平凡可待,但是,另一方麵,也頗為神神秘秘。在他的工廠同事們看來,他就像自己的密友一樣,本質上是個嘻嘻哈哈、和藹可親的人。他長了這樣一副體型,好像他無意於追求長壽;他笑容可掬,展現了外向達觀的秉性。可是,在他孤寂之時,希爾迪奇先生往往向隱藏在內心深處的陰暗麵靠攏。笑容已無濟於事時,他就成了一個憂患之人。
然而,在二月的某個周三早晨,希爾迪奇先生卻是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每隔兩星期的星期三,工廠的午餐裏就會有火雞派,現在,距火雞派出現在上次的菜單上剛好已過了兩星期。他一邊在煎早餐蛋、臘腸、培根,烤“母親之傲”牌厚片吐司,一邊在想這個事情。
無論是西裝革履地坐在餐桌前吃早飯,抑或是在水槽裏洗碗,這個念頭一直在他的腦海裏回蕩。過了一會兒,至少暫時地,這道期待中的午餐菜漸漸淡出他的思緒。他放下垂掛於天花板上的晾衣架,晾上了餐桌布,又把它升了起來。帶上一份《每日電訊報》走進衛生間,之後,他從前門走了出去,順手把門上了雙保險。他那輛綠色小車等候在碎石車道上。遮掩了房子的灌木叢在霧晨陰陰濕濕,沾滿了露水。
希爾迪奇先生開得很慢,這是習慣使然:他覺得完全沒必要開快車。此時此刻,駛過這一生於斯、長於斯的城鎮,他目睹了這片區域的種種變化。其中,持續時間最久、意義最為深遠的變化發生在1950年代:鎮子擴張,甚至大肆重建,以安頓彼時大量湧入的工人。這些工廠與鎮子裏以往的工廠迥然不同,它們的製造工序更為簡捷。如今,建築到處千篇一律,商店和辦公大樓呈格子狀分布,阡陌縱橫,交叉有致。1950年代,寬闊的人行道兩旁凸起的路床上種植了一溜溜灌木和花卉。新鎮的設計師們還納入了正在蓬勃興起的拱廊,還給街燈套上掛籃。自那時起,一溜溜凸起的路床中的土壤開始酸化,石楠紛紛死去,身後隻留下一縷縷棕黃色的纖維,一個個啤酒罐和廢棄的快餐盒散落一地,添抹了層層色彩。花卉裝點的拱廊已剝落,隻剩下金屬外皮,掛籃也已鏽跡斑斑。可是,幾幅彩彈槍漆刷的塗鴉讓一組平滑的棕黃色水泥雕塑栩栩如生——雕塑中的男人、女人和小孩邁著沉重而僵化的步子,正從郵局走向多層停車場。在低矮的辦公樓中,一家連鎖超市的外牆上鑲著合成馬賽克。一個個耳熟能詳的標識——商店的、銀行的和建屋互助會的——奪人眼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