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穀孫
反右鬥爭的批判會分大、中、小型三種,以年級為單位的一般屬中小型,大多在如今的(複旦大學)第一教學樓找一間教室舉行;全係範圍的屬大型,常移師工會俱樂部禮堂(當年為接待蘇聯元首伏羅希洛夫元帥來訪所建,在交誼舞被毛主席的“好學生”柯慶施禁止前用作周末舞廳,所以地板上常年留有滑石粉痕跡,現已改作老年活動室)。這兒記述的是某次大型批判會的實情。
因為是大型批判會,議程較一般為多。先是勒令已被揪出的孫大雨教授交待。請注意,無論是反右,還是十年以後的“文革”,當事人的交待沒有一人一次是“老實”的。於是,交待之後,便是揭發、批判——全是事先準備好的檄文朗讀,其間加上幾處征求群眾響應的修辭問句,如“這種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言論,革命群眾能容忍嗎?”(當然不能,故稱“修辭問句”)孫先生解放前夕好像曾是左傾的大學教授聯合會的頭麵人物,為營救被國民黨特務秘密抓捕的進步學生出過大力,憑借這點紅色資本,聽這些黃口小兒居下訕上,便要時不時報以反詰,由此引來群眾陣陣怒吼。
繼孫之後,被批判的是某位複姓西門的俄語教授。西門先生似乎早年在蘇聯的中山大學就讀,也算是個曆史上的赤色老左吧。湊巧,那日批判他的一位姓黃的教授與西門有點“腳碰腳”(滬語,半斤八兩的意思),被批的自然不服。當時已經漸成八股的批判辭,總是由淺入深,一步步引向高潮,所以起初西門除了擺出一副強頭倔腦的樣子以外,倒也沒什麼其他過激的反應。可是等到批判漸入佳境,黃某疾言厲色之際,西門終於忍無可忍,突然厲聲大叫:“黃××,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方誌敏烈士寫到你叛變出賣瞿秋白的事,都忘了嗎?”
真是一言激起千重浪!西門突然口沸目赤,血脈賁張,黃某則目瞠口哆,台下我們這些全然不諳黨史中還有如許秘密的小字輩,麵麵相覷,竊竊私議不止。這位俄、英皆通,平日裏笑容可掬,係運動會上背一架照相機免費給大家攝影的黃教授,居然是叛徒,而且出賣的居然是當年黨內的“拿摩溫”(Number One)。這階級鬥爭真是激烈啊!(順便說一句,以上這種情景在十年後的“文革”批判會上再不會重演,因為哪一個批判對象敢於回嘴反撲,必有小將上去一頓拳打腳踢,非讓他立時噤聲不可。)
西門和黃教授的口水仗結局如何,細節已忘,大約總不外乎西門被逐出會場,因為黃教授那時還暫時棲身在革命群眾陣營,直到後來的“文化大革命”(“文革”初期,黃教授被揭發曾出賣劉少奇,當時劉還沒被批判,為此挨過一頓毒打)。可是經西門攪局,批判會有點開不下去了。這時,隻見主事者對一位紮馬尾辮的青年女教師耳語一番,馬尾辮便一步躍上講台,慷慨陳詞,說完文學教研組的“四尊大炮”如何向黨發起轟擊之後,突然話鋒一轉,揚聲問道:“在這個房間裏,坐在我們大家中間,還有沒有這樣的‘反黨大炮’?我說有!林疑今就是!”
我記得當時隨著馬尾辮的指向,驚回首,突然看見一個“黑洞”——那便是林疑今先生大張著的嘴。林先生有才,翻譯了海明威的名著《永別了,武器》;又頗具男子漢的陽剛美,棱角分明的臉總是刮得幹幹淨淨,留下青灰色的髭暈。一樣戴副眼鏡,可在林的鼻梁上,那鏡片在明淨中透出尊嚴和智慧,不像主事者鼻上那種啤酒瓶瓶底似的混濁又深不可測。顯然,林先生沒有想到這把火會在這天燒到自己頭上。經我解讀,那個“黑洞”裏充塞著驚愕、困惑、委曲和絕望,也許還有憤懣和抗議。隻是我當時資淺齒少,had the advantage of him(我認得他,他並不知我是誰),沒法問他:“你什麼名字不好起?幹嗎要叫‘疑今’呢?”而那個“黑洞”從此也便成了我回憶起反右運動時揮之不去的意象或圖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