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方圓近天明的時候才稍微眯了會兒。昨天遇到難纏客戶,簽份定單方方麵麵角角落落,仔細到恨不得把那單子拿起來抖一抖,看中間是否會掉出個陷阱來。半夜又追來無數電話,覺得騙子多半長著一張無辜的臉。
林方圓睜著黑白分明的眼陪笑。盡管對方不可能看見。
他自小就該走書生路,大學裏更是副修的曆史,幻想有一天可以鑽進古文物堆不必對行行色色的人端一臉笑。隻是他明白這些夢想或許永遠不會有實現那一天,那時努力地能學多少,不過是好做將來慰藉。
他心甘情願換做另種生涯。七歲時喜歡屁顛屁顛同周文端在午睡時分躲在被窩裏咬耳朵,然後被幼稚園老師揪出來一起笑眯眯罰站;初中時騎著不知道摔了多少次的單車,聊地好好的周文端在前麵忽然轉過臉一笑,自己“咣當”便掉進了路邊的小溝;高中文理分班,對著一疊反應式發愣,一旁的周文端湊過來:“這題不會麼?”;然後在大學裏因為一個喜歡周文端的女生,同人在學校的幽深後巷如小兒撕打,不知輕重。
等那枚磚“啪”地砸下來,額上開了個不小的口,血汩汩地流出,該逃的都是逃了。林方圓被迷了眼,渾渾噩噩中隻看到周文端的昏黃路燈下愈來愈近的影象。就那麼傻傻地笑了。
再睜開眼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右手被壓地厲害,偏過頭,瞧見周文端整個人是伏在床沿上瞌著了。平日英挺的眉擰成好看的一個突,不知道有多久沒好好休息,眼窩下已經有了淡淡的陰影。鼻梁筆直地象照完美尺度雕刻而出,再下方隻露出一點點的是和其他五官相比些微孩子氣了些的嘴唇,顏色稍豔,天真而誘惑,林方圓記得自己常說著說著,便對著它發愣了。
他屏著呼吸,伸手去觸一觸。這是他們之間最近的距離。方圓出門前也是小心地觀察過自己的儀表,雖然眼睛紅了點麵皮浮腫了些氣色差了些,但總還不至於一進公司大門就人人來個注目禮。明目張膽有之,暗渡陳倉有之,林方圓被看地發毛,用不能在眾目睽睽之下撒腿就跑,隻得低了頭慢慢走,權當什麼都沒看見。
終於挪到自己的小隔間才算是緩下一口氣,桌上的一大堆客戶資料產品信息根本由不得他再想其他,豎成一疊理齊整了,翻了翻,許多是需要再複印備份。隻是剛想站起來,脊背都還沒挺直,嘩啦一杯咖啡不知怎地全碰到了肩胛處。這從天而降的咖啡屬於一個小女生,新麵孔,估計又是新來的罷,此刻瞪圓了眼,一個勁地擺手說對不起,顯然是被這突來的意外給嚇著了。
林方圓的位置已經算是角落,平時少有人經過,雖然奇怪這個女孩子倒咖啡怎麼會倒到自己這邊來,還是好脾氣地笑笑說不打緊。好在咖啡不算太燙,林方圓扯了幾張紙巾在受襲處按了按,馬上是暈開了一片咖啡色。地板上當然也是同樣慘不忍睹,塑料杯碎不了,隻是在地上轉了個華麗的圈。動靜這樣大,周圍馬上有同事好奇地探出頭來張望,一邊的女孩已經是訕訕地去找清潔工阿姨拿拖把了。
桌下的小櫃裏放有備用的襯衣,林方圓覺得這是不幸中的大幸。雖然男士在洗手間換衣服並不需要遮掩什麼,林方圓的身材也不是見不得人,但好歹裏麵隔間是有衣服掛鉤。利落地將身上的衣服扒下來,剛想把新襯衫換上,聽到外麵有同事小聲的說話。先前幾句聽不利索,漸漸地近了,隻聽一個似乎是在說什麼吃了,而另個聽口氣似是歎息:“周文端也是挺倒黴的。”
他停下套了一半的衣服。
林方圓沒有偷窺的癖好。但許多人在幾十米外都能捕捉到自己的名字,對於林方圓來說,“周文端”這三個字亦是如此。
不曉得文端出了什麼事。前幾天的慶生會,聽其他人說起,都是好,而工作上也不見有什麼紕漏啊。他支起耳朵,象隻兔子察覺到風吹草動時一樣全神貫注。
那人接著說下去:“不過林方圓也沒做錯什麼吧,喜歡一個人還犯法了?哪條法律規定了男人不能喜歡男人?何況人家不過是暗戀。”
另個笑著打岔:“還暗戀呢,之前我就覺得他對周文端不一般。你看周文端每次要碰到林方圓時的神色,簡直同八點檔裏的甩了女友的前男友一樣,最好有雙翅膀能一下子把林方圓給飛了。誰知道他們間發生過什麼……”
外間傳來嘩啦啦的水聲,漸漸把剩下的話湮沒了。
林方圓隻覺是“嗡”地一聲,全身的血似乎一齊湧上來,摸摸皮麵,又是冰涼的毫無觸感。他的一隻胳臂還停留在那個奇怪的姿勢裏,上不是,下不是,半卡在袖口。
他終於明白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為何而來。人人都說可以平和接受的事物,一旦出現在自己身邊,終歸還是不一樣。
他不敢想周文端是否聽到了些許。即使答案已經是必然的。林方圓被陳飛叫住的時候整個人還處於混沌狀態,蒼白著副麵孔,三魂去了六魄的樣子。陳飛也算是前輩了,當初林方圓剛進營銷部時也是沒少幫忙照顧,林方圓不是不感激的。因此陳飛叫他出來喝茶,並沒有找借口來推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