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一天,在醫院裏,和凝接待一個年輕的病人,在屏風後她要為他打針,那人卻轉過頭抓住她的手腕低聲對她說道:“你認識葉明真嗎?”她呆住了:”明真她——她怎麼了?”你別緊張,明真很好很安全,她還讓我轉送你一封信。”那個年輕人把信塞到她的手裏走掉了。
中午十分,在走廊的過道裏,明媚的陽光照在了窗台前的空地上,她搬了一個凳子,坐在陽光裏打開信,那熟悉親切的字體映入眼簾。
明真這樣寫道。
親愛的和凝,原諒我那夜倉促的和你道別,把你獨自仍在舉目無親的城市裏。半年多了,每一次想起我們在黑夜街頭告別,你拎著箱子孤單無助走向黑暗的遠方時,我的淚水便不由得溢滿眼眶,那一夜對我來說永生難忘。
你還記得赫連成珍嗎,我們很多豫北師範女生都仰慕的年輕人在那一夜裏被捕了,他是我最親密的戰友,我的導師,我靈魂的拯救者,因為叛徒的出賣在那個夜裏被捕了,而我在黑夜裏奔逃,倉皇的內心無處安放……
赫連已經犧牲了,被捕後因為鬼子怕天門會人得到消息營救他,連夜把他轉到開封進行審訊,因為他堅持真理不畏強暴,日本人無法從他那裏得到任何消息,不久便殘酷的把他殺害了!
如今半年過去了,在這個陽光明媚的春天裏,我終於鼓起勇氣提起筆給你寫信,來和你一起懷念他——懷念我們親切的兄長!懷念一個堅定的革命者!一個優秀的共產黨人!
在這個春天裏,和凝知道成珍去世的消息,但是她怎麼能夠相信呢?那樣一個生氣勃勃的人,她最後一次見他,在38年下雪的夜晚,他後退著向她招手……她怎麼能夠相信呢?
多年以後他家鄉的地方誌是這樣寫的,赫連成珍,鶴壁集黑家崗人,知識分子家庭出身,父親赫連鬆齡創辦了鶴壁第一所中學——希賢中學,成珍幼聰穎好學,追求真理,富於進取精神一九三五年十月加入中國共產黨,抗日戰爭爆發後在豫北秘密進行革命活動。一九四一年由於叛徒告密而被捕,日本人用盡殘酷的刑罰折磨他,用烙鐵烙,吊起來毒打,灌辣椒水,與敵人刑訊逼供前,始終保持共產黨員大無畏的英雄氣概和高尚的革命氣節,受盡折磨,最後慘死於開封獄中,年僅二十四歲。
她又一次打開38年日本鬼子進城前夕的夜晚,成珍送給她的那本書, 那是一本精裝的普希金詩集,封麵是幾個燙金的大字:“普希金抒情詩選。
打開書的第一頁是一張有灰色暗底的空白書頁,已經被他提了字,是一首裴多菲的著名詩句。
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
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
贈和凝 芬芳永凝我心中。
成珍 於1937年 秋。
淚霧中她怎麼能忘記,她第一次見他時,在七月的驕陽下他神采奕奕的麵容。
四三年春,夏豫北大旱,土地絕收,入冬的時候農民紛紛離開家園拖兒帶女來城裏要飯,城裏糧價飛漲,民不聊生。寒冬一天天的走近了,沒有糧食和棉衣的饑民在嚴寒的街頭忍受著,先是拖著籃子要飯,有一天走不動了,就倚在哪一個牆邊,在某一個寒夜裏躺倒在路上,黎明時分便死去了。和凝經常走在這條路上,她不敢看路邊伸著髒手的小女孩。她也沒有錢了,隻能勉強吃飽,還不知道能不能熬到發薪水的日子。她的錢全部郵寄到邱縣,那是她母親和舅舅的老家,老家還有一點地,妗子帶著偉偉和燕燕回去了那裏。偉偉來信說她的妗子生病了,因為不舍得找郎中抓藥,經常臥床不見好。和凝不敢回去,她怎麼也想象不到精力那麼旺盛的人會虛弱成那個樣子,她真怕妗子那龐大的身軀在某一天轟然倒塌下去,她隻有拚命的往家寄錢寄錢,拚命的壓榨自己。
早晨,天陰沉沉的,下起了小雨,已經是初春的天氣,盡管天地間仍舊灰蒙蒙的一片,但楊柳已經長出了新綠的枝葉,田地裏已經冒出碧綠的小草,春天終於到了,經過一個可怕的冬天,人們是多麼感激這一點點新綠啊!,這一點點的新綠讓他們看到了希望,讓他們又有了活下去的勇氣。城裏突然清靜了許多,鄉下人走了又回到他們的家鄉,挖著地裏剛長出的野菜,吃著樹上剛冒出來的綠芽。不管是砸鍋賣鐵還是賣兒賣女,買上了一點點種子,種上了他們來年的期望。
和凝撐著雨傘走在小雨裏,小雨沙沙的打在了傘上, 四周很靜,白茫茫的一片,偶爾能看見遠處閃過別人的身影。
剛下了夜班,一夜無眠,她的頭有些昏沉沉的,她有點貧血,常常是值夜班後的早晨,有時僅僅是走得有點快了,就覺得渾身無力兩眼發黑,每到這時短短的幾步路也會讓她覺得漫長。她緊走了幾步用手扶住濕漉漉的樹幹,把頭抵在手上,拿傘的手垂到了地下,雨絲趁機打濕了她的頭發和衣衫。幾分鍾過後黑暗消失了,她才重新整理好雨傘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