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全無人煙、遍地草木溝坎的山澗河穀間生生劈出一條路,還要牽著馬跋涉五十裏,換成一般人早就累癱了,可是對於把這種工作重複了上百遍的安壽來說,除了累一些以外,隻是他日常生活中一件平常的事情。當年那個瘦弱、奸猾、好吃懶做的憊懶少年,如今已經成了一個膚色黝黑、孔武有力而且有著豐富野外生存、作戰能力的老兵、老探子,除了麵目仍舊有些稚嫩生澀以外,誰也無法再將這個沉默寡言的老兵跟一年多前那個細皮嫩肉又油嘴滑舌的書童聯係起來。
安壽從來沒有跟人說過他逃亡的原因,隻是對他為何會被這麼快就被捉回來很感興趣。探子隊在這年頭的軍隊中是個很特別的存在,因為幹的都是苦活累活髒活而且超高的陣亡率,所以這裏充斥著罪犯、土匪、逃奴等本就該死的命賤之人和那些想在軍隊中迅速出人頭地的急功近利者,所以安壽很容易就從這幫老油條嘴裏套出了答案。當他得知一名奴婢從逃亡開始到被捕捉通常不超過半年,而且被捉到後通常又活不過半年這一事實後,他變得更加沉默,也徹底斷絕了再次逃亡的念頭。
身後的同伴一個個的走完了自己該走的路,可以愜意的躺在草窩子裏睡個安穩覺,隻有安壽依舊機械的揮動著那把刃口早就殘破不堪的橫刀繼續開路。五十裏路,要是在平原上,哪怕是同樣沒有現成道路的野地裏,策馬徐行也不過是一兩個時辰的事,可是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倒黴地方,他從天不亮出發,到了如今夕陽西掛,他還是沒走到他該走到的地頭。所以他不能停下,因為軍令如山軍法如爐,哪怕他隻是少走了一寸路,也逃不過行軍長史的一頓板子,要是趕上上官心情不好,一刀把他腦袋剁下來也不是不可能的。
當一直跟在身後的那個死胖子跟隻死狗似的將沉重的身軀拍在草窩子裏不再動彈之後,安壽終於暗自長出了一口氣——隻剩下最後的五裏路了,說實話他也快撐不住了。雖說像劈山開路這樣的活計對他來說已經成了家常便飯,可是像唐子山這樣又是跋山又是涉水、幾十裏地不讓人消停的倒黴地方他遇見的也不多。現在他滿心思的都是趕緊走完這最後的五裏路,然後架堆火把背囊裏那幾塊已經餿了的雜糧餅子烤烤,美美的飽餐一頓,再美美的睡上一覺。其他的事情他並不擔心,這遍地是猴子的鬼地方別說活人了,真的連隻活鬼都碰不見一隻,哪來的敵情?至於說大部隊,雖然這次作戰沒有糧秣輜重這個大累贅隨行,但是就這破路他們沒個兩天的工夫根本就趕不到。
安壽滿腦子都是熱乎乎的美味的餿餅子的誘惑,這才支撐著他抗著濃重的疲憊和困意繼續前行。也不知道又走了多久,遠處隱隱約約傳來的一個類似女子呼喊的聲音——不!是人聲!在這個杳無人煙的鬼地方,隻要有人就有問題!
安壽滿身的疲憊和困意幾乎在一瞬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迅速的找了棵碗口粗細的歪脖子樹把馬拴上——在這種樹高草深的山地,馬匹就是個累贅,四條腿還沒有兩條腿跑得快。然後他又將那把刃口都快磨平了的破橫刀插進馬側的刀鞘中,背好弓箭,手裏攥著一把不到兩尺長的鋒利短刀,便躡手躡腳的向前方人聲傳來的方向潛去。
不用開路,不用標記,更重要的是沒有了累贅的戰馬,早已非昔日那個瘦弱書童的安壽行進的速度變得飛快,很快拐過一道山脊,鑽進了一座小小的山穀,隱隱約約的人聲終於變得清晰可辨,而這個人聲的源頭、同樣也是血腥的一幕便映入了他的眼簾。
山穀中一條蜿蜒的小溪旁,一個三十餘歲、布衣葛衫的精壯漢子懷中緊抱著一個不到十歲的男孩倒在地上,一道巨大的、橫貫二人胸腹要害的傷口還在偶爾的冒著幾個血泡,卻顯然已經奪走了二人的性命。就在這顯然是父子關係的兩具屍首不遠處,三個衣衫襤褸、其中一個肩膀上還裹著傷的男子正在獰笑著瘋狂的撕扯著一個婦人身上所存不多的衣衫,婦人對三個施暴男子的所作所為似乎無動於衷,隻是拚命的哭叫、嘶喊著,徒勞的想要靠近那對父子的屍首。
這可能是人世間最淒慘的一幕,最心愛的丈夫和最疼愛的孩子死在眼前,即將被蹂躪摧殘的妻子和母親唯一的念頭隻是就算死也要和自己的家人死在一起。可是這對在一年前連看人殺雞都會心驚肉跳的安壽來說,卻早已再難在他的心中激起一點的波瀾。亂世中人命賤如野草,他早已看慣了殺戮,也習慣了自己去製造殺戮,這命運悲慘的一家三口的遭遇對他來說實在算不了什麼,這一年多來死在他刀下的女人和孩子恐怕兩隻手都數不過來,前邊說過,探子就是幹苦活累活髒活的,殺人就是他的工作,哪怕是殺掉無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