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長孫無忌宣布天子欽使宣旨開始,幾乎過了大半盞茶的時間,蘆棚裏的近百人中有七八成已經起身施禮恭候,唯有翟讓及為他馬首是瞻的一幹人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又不甘,進退兩難。
裴矩始終板著一張死人臉傲然挺立,不喜不怒,但是偏偏把嘴巴閉得緊緊的一聲不吭,更甭提宣旨了。其實他這麼做也沒錯,天子聖諭所到之處,有官身的臣子事先得沐浴、熏香、淨身,然後穿官服、擺香案,大禮候見。除非事態緊急或是條件不允許,否則哪怕缺了一個步驟或是態度稍有不恭,那就可以定性為能要了人老命的欺君之罪啊!欽使不宣旨了拂袖而去,然後那個倒黴蛋被訓斥、降職甚至定罪都是輕的,要是趕上個人緣差又沒啥地位的,欽使隨便向皇帝遞句小話,可能就是無數顆腦袋落地的下場!
當然了,現在皇帝可沒有這樣的威風和能力了,而且老裴一介堂堂的大隋聞喜縣公、禮部侍郎,顛顛的跑來參加一群造反派的陰謀反政府大會也就算了,還得矯詔妄傳聖命(這事咱們後邊說--作者注),可以說已經把一張老臉丟進陰溝了。在這種情況下,在場的所有人--有一個算一個,一個都不能少的腦袋低著、屁股撅著,老老實實的聽他宣旨已經是老裴能夠容忍的最後的底線了,再退一步都不可能。
裴矩不開口,身為司儀的長孫無忌人微言輕,這種情況下插不上嘴。李淵李密等人倒是說得上話,不過隻要他們開口,那效果隻能是火上澆油,本來就被坑得一肚子火的翟讓不當場發飆才怪。
所以解開這個僵局的人隻能是楊霖。於是他腳底下踩著小碎步,身體仍然保持著恭敬施禮的姿勢,磨磨蹭蹭的蹭到翟讓身邊,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低聲道:
“翟公,給個麵子,隨個大流唄!”
翟讓差點被楊霖這句話給氣得要當場打人--這種問題能隨大流嗎?他的一群死對頭明明是舉著皇帝的大旗逼他低頭,而隻要翟讓低頭了,再想抬起來可就難了。翟讓這次之所以同意參加會盟,化解因宇文化及事件而造成的被動局麵固然是主因,但人心總是不知足的。對於翟讓來說,宇文化及的利用價值已經被他榨幹吃淨,把他交給皇帝或者說楊霖隨意處置翟讓並沒什麼心裏負擔,而且也不介意再做些讓步以謀求換取戰局及道義上的主動。所以從這個角度上而言,別說讓翟讓低個頭撅個屁股了,就算讓他跪地磕幾個響頭都不算事--大英雄大豪傑嘛,就該隨時做好把臉當抹布的思想準備……呃,應該說是大丈夫能屈能伸!
可是當翟讓看到酸棗城內大半個天下的豪傑齊聚、風雲際會的場麵之後,他的那顆本就不安分的心又活躍了起來。翟讓從一個卑微的小吏,獲罪而被迫落草為寇,起初他隻想做個自由自在的山大王,但是時勢造英雄,幾年下來他竟成了天下數一數二的大人物。從一開始投靠楊玄感、攀附李密這樣的世家子弟意圖抬高翟家的門楣從而光宗耀祖,到後來發現所謂的貴人也不過如此,便是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一旦跌落塵埃也照樣是灰頭土臉。既然已經走到了這一步,既然當今天下已是隋失其鹿而天下共逐之,那麼他何不借此良機爭一爭風頭,說不定便能就此奠定大業之基!
如此看來,僅僅將目的局限於化解宇文化及事件的危機,這樣的格局就太小了。翟讓胸中湧起滿腹的豪情,無論如何也要爭一爭這個“首座”,而在他看來,也就是天下英雄的盟主之位。
這個位置來得有多容易,當失去的時候翟讓的心情就有多失落。為了宇文化及他可以暫時不跟那根本就不存在的天子威儀計較,可是為了這張寶座,他卻無論如何也不能後退半步。
可事到如今他又能怎麼辦?掉頭就走無疑是最蠢的選擇,直麵質疑裴矩的資格無疑就等於挑戰天子的正統地位,且不說立刻就會招來死對頭們的集體攻擊,而且既然翟讓起了問鼎之心,就不能在道統大義上沾上太多汙點。而那位皇帝陛下雖然既無能又沒用,可隻要他還賴在那張寶座上沒下來,就是如假包換的道統大義的象征……
所以翟讓要是敢質疑裴矩的合法性,那簡直比掉頭就走還要蠢上百倍。
難道他唯一的選擇就是像楊霖說的那樣,隨個大流?
翟讓仍是一言不發,臉色卻是變幻不定,簡直就像開了個染坊。就在此時,楊霖又悄悄的捅了他一下,不過這回說的話就不那麼好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