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AI LU
兩處沉吟各自知
八月末,綠樹蔭濃晝午長。
已經是白露天氣,秋天來了,隻是氣息還未澄清。
蟬聲噪得人疲倦已極。
水榭風來,荷葉亭亭。水麵上還餘了一些遲荷花,是千重樓台,花瓣層層密集。那樣碩大的花冠與纖細的莖看上去華美得讓人不舒服。
母後與我在瑤津亭下棋,我瞥到她身後戰戰兢兢的楊崇勳,心裏很是快意。
楊崇勳當年是母後與寇準、周懷政那次較量中最大的功臣,可惜,現在他的地位岌岌可危。
是所謂的報應吧。他等待樞密使那麼多年,母後卻給了那個黃口小兒姚濰和。
我漫不經心地把那沁涼的棋子捏在手裏,慢慢地思量,母後近日施政大不得當,朝野中議論頗多,劉從善的事,不能不說觸動了很多母後那邊的人。也許是好時機,但是誰知道呢。
我想朝中有人想要成全我,但必然也會有想成全母後的人吧。
母後的棋下得好,我自然不是她的對手,很快就中盤棄子,輸了一目半。
她微笑道:“皇兒太急進了,終究還是要以穩住根基為先。”
我點頭:“是,孩兒不喜縱橫,還是喜歡在書房中仿右軍。”
母後若有所思地看著我,說:“我記得曹彬有個粉妝玉琢的孫女,現在已經十六歲了,聽說賢淑好讀,最喜歡書法,是個極伶俐的美人兒。”
“母後喜歡嗎?”我知道她的心思,笑問。
“皇上喜歡嗎?”她反問。
曹彬是我朝開國初第一員大將,他當然是不錯的,孫女卻與我有何關係?
“皇後、貴妃、美人……已經不少了。”
隻是我喜歡的,卻不是我所有的。
母後低聲說:“以前的郭青宜,出身門閥低了點。雖然是出於當時的考慮,而且也是遵祖宗遏製外戚的規矩。可是……畢竟沒有大家之氣,母後覺得委屈了皇上……”
說到一半,她卻不再說下去,隻是輕輕敲了下棋子,然後說:“曹家姑娘也許會是皇上喜歡的那種。”
我低頭一笑。
曹家的姑娘,我想是不可能了,我喜歡的,從始至終隻有一種,就是眉眼盈盈,波光回轉,在第一次見麵的寒夜中肆無忌憚大笑的那種。
母後自然也知道,竟對我說:“不如十年前的那個女子,皇上將她接入宮中吧。”
我詫異地抬頭看她。
她向我微笑,徐徐說道:“母後當年被遣送回家去的時候,每日每夜都在怨恨秦國夫人,總算上天讓你父皇登基,再接了母後回來。難道母後如今卻要做秦國夫人那個老太婆嗎?”
可是,你一直在等待父皇的迎接,我卻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會心甘情願地被我握在手中。
“怎麼了,還有難事嗎?”
“她自己在賣蘭花,是商賈之流。不是良家女子。”
母後卻豁達地說:“朝廷要她什麼身份,她就是什麼身份,皇上又不是不知道。隨便給她個清白家世就行了。”
清白家世……
這四個字刺痛了某個地方。
我怎能忘記,趙從湛給我的,請婚折子上寫的那一句:納清白家世的平民女子艾氏為妻。
現在我們之間什麼阻礙都沒有了,阻擋我們的,隻有我自己。
母後見我沉吟不語,擔心地搖頭,說:“皇上,你年紀太小,容易把情字看得重了。須知你是帝王,為一個女子這樣鬱鬱寡歡,以後要留了口實。”
我沒什麼意識地點了下頭。
八月天氣,水麵風來。荷花的暗香滿殿,混合著沉香爐中的煙氣,綠蔭生晝,涼意幽微。
突然悲從中來,想大哭一陣。
不知道我們的事情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了,我想要好好待她,讓她過世界上最好的生活,做最幸福的人,事事如意,永遠也沒有不順心的時候。
可是我們怎麼會成了這樣?
所有的事情,都遠離了我原先的想象。
脫離了軌跡,沉到黑暗裏,冰冷中沒頂。
我怎麼把我們變成了現在這樣?
向母後告退,本想去張清遠那裏,經過延慶殿時,我卻終於忍不住叫停,走進裏麵去。
外麵陽光毒烈,即使在深殿內,那熱氣還燙貼在身上。
我從大堆的奏折下抓住最下麵的那一份,要把它抽出來,可是上麵的壓得太重,一時居然用盡全力也無法拿出。
我一時煩躁,將上麵所有的奏折掃到地上。
大堆的軍國大事轟然倒地。
我隻用手攥緊最下麵那一份,打開仔細地看。
是關於她的稟報。
幾個月來,她在各個州府間遊蕩,如斷線的風箏。
她像遊魂一樣在不同的地方徘徊。沒有人需要她,沒有人允許她停留,沒有人幫助她,也沒有人會與她說話,即使是路邊的乞丐對她出聲,也會馬上被帶走。
她就像是大宋所有人都看不見的東西,除了花草,什麼也接觸不到,除了喃喃自語,沒有其他的聲音在她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