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真不好意思,”傍晚,電台記者克萊爾一邊擺弄著她的小錄音筆一邊對我說。她捋了捋耳後的一縷提香紅頭發[5],“我必須要檢查一下這個機器,確保它記錄了每句話……它看上去有些小問題……”
“別著急……”我不安地偷看了一眼時鍾。我真的要馬上離開了。
“非常感謝您抽時間接受我的采訪。”克萊爾用修剪得非常精致的手指取出那顆小小的電池。我瞥了一眼自己滿是汙漬的手。
“因為是在廣播裏播放,所以我們需要錄下很多東西。”
“當然。”
她多大年紀?剛開始的時候我不是很確定,因為她化了很濃的妝。現在我知道了,三十五歲,和我一樣。“我很高興能參與其中。”我補充道。此時,她正把電池插入錄音筆,按了關機鍵。
“我對您早就有所耳聞,又在上個月看到了《泰晤士報》上那篇關於您的文章……”我感到腹部一陣緊縮。“於是我想,您就是我的節目最理想的嘉賓了——如果我能讓這個破東西工作起來……”她戳著那些按鈕,我甚至可以透過她的粉底看到她泛紅的臉頰。
“你是在什麼時候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將要成為一名畫家?”[6]
“唷……”她用手拍拍胸脯,“都在呢。”
“我知道自己想成為一名畫家是在八九歲的時候……”
她笑了笑:“我還擔心自己不小心刪掉了它。”
“一直以來,我隻是簡單地畫畫和上色……”
這時,她按下了“快進”鍵,我的聲音變成了米老鼠式的尖叫,隨後再次慢了下來,恢複了正常。
“繪畫一直是,在某種程度上,是我的……慰藉。”
“好極了!”當我從自己的繪畫圍裙上摳掉一塊兒幹燥的普魯士藍顏料時,她說道。“我們可以繼續了,”她看了一眼手表,“你能再抽出二十分鍾的時間嗎?”
我的心沉了下來。她已經在這兒采訪了一個半小時了——大部分的時間都用來閑聊和整理她的錄音筆。可是上第四電台的節目很可能會給我帶來另外的訂單,我隻能克製著自己的沮喪,說:“好吧。”
她拿起麥克風,開始環視我的工作室:“這一定是個很好的工作場所。”
“的確如此……這就是我買下這棟房子的原因,就是因為這個寬敞的閣樓。而且這裏的光線很理想——房子麵朝東北。”
“還有極好的視野!”克萊爾笑著說。透過兩扇巨大的屋頂窗,富勒姆皇家煤氣工廠那龐大的鐵鏽色圓頂隱約可見。“事實上,我喜歡工業建築。”她迅速補充道,生怕冒犯到我。
“我也是——我認為煤氣罐具有一些宏偉的特征,而且從另外一邊我還可以看到洛茲路發電站。所以,這裏完全沒有那種綠色的怡人的景致,但是我喜歡這個區,這附近有許多藝術家和設計師,讓我有在家一般的感覺。”
“盡管如此,這裏還是有點兒‘無人區’的味道,”克萊爾觀察著,“你不得不追蹤所有沿著國王大道下來的路徑才能找到這裏。”
“的確……但是富勒姆大街離這裏不遠。通常,我都是騎自行車去各個地方。”
“你真勇敢。不管怎樣……”她快速翻閱著放在玻璃茶幾上的活頁記事本,“我們到哪兒了?”我將桌子上的一盆風信子挪到一邊,以便給她更多的空間。“我們從你的背景開始,”她說,“每周六你都會像十幾歲的孩子那樣到國家美術館去臨摹繪畫大師們的作品,這也是以前你在斯萊德[7]教授的基礎課程。我們談過你最欣賞的那些畫家——倫勃朗[8]、委拉斯開茲[9]和盧西安·弗洛伊德[10]……我崇拜盧西安·弗洛伊德,”她帶著滿懷欣賞之情的、顫抖的聲音說,“畫得非常優美……豐滿。”
“非常豐滿。”我讚同道。
“然後我們談到你的重大突破——四年前獲得‘BP肖像藝術獎’[11]。”
“我並沒有贏得那個獎項,”我打斷她的話,“我是亞軍,但他們把我的畫放在了競賽的宣傳海報上,這為我帶來了幾份新的訂單,讓我可以放棄教書開始全職畫家的生活。所以,是的,那是前進的一大步。”
“現在康沃爾公爵夫人[12]讓你一舉成名!”
“我想……是的。當國家畫像館邀請我去為她畫畫時,我簡直太激動了。”
“這件事提高了你的知名度。”聽到這話,我感到有點兒畏懼。“所以,你是不是有很多著名的模特兒?”
我搖搖頭:“大多數都是普通人,他們隻是單純地喜歡自己或是自己愛的人被畫;其餘的要麼是公眾人物,要麼是特殊職業者,他們的畫像一般帶有一定的紀念意義。”
“那我們現在談一談那些了不起的人和出色的人吧。”
我聳聳肩:“你可以稱他們為——教授、政治家、工業界領袖、歌手、領導者……還有一些演員。”
克萊爾站在掛在門邊的一幅小尺寸無框畫前,點了點頭:“我喜歡這幅戴維·威廉斯的肖像畫——尤其是他的臉在黑暗中若隱若現的感覺。”
“這是一幅未完成的肖像畫,”我解釋道,“他擁有這幅畫,當然。這隻是一幅例作,我想用它來確定特寫的方式是行得通的。”
“這幅畫讓我想到了卡拉瓦喬[13],”她沉思了一下,我倒希望她可以繼續采訪。“他看起來像年輕的巴克斯[14]……”
“抱歉,克萊爾,”我打斷她說,“但是我們能……”我晃了晃她的錄音筆。
“哦,我在聊著,不是嗎?讓我們繼續下去。”她把耳機放到她的短發上,然後把麥克風對著我,“所以……”她讓機器開始運行,“為什麼你要畫肖像畫,埃拉,而不是風景畫?”
“這個……畫風景畫是非常孤獨的,”我回答她說,“隻有自己和風景;但畫肖像畫時,是和另一個人在一起的,這常常令我著迷。”克萊爾點點頭,微笑著示意我說得更多些。“每當我第一次看到一個人時,我都會非常興奮。當模特坐在我的麵前,我會盡可能地從他們身上吸收我能獲取的任何信息。我會研究他們眼睛的顏色和形狀,鼻子的線條,皮膚的陰影和質地,嘴唇的輪廓。我還會留意他們身體的樣子。”
“你是說他們的肢體語言?”
“是的。我會注意他們歪著頭的方式和微笑的方式;看他們是用眼睛注視著我,還是始終看向別的地方;我會打量他們交叉手臂或雙腿的方式,要是他們沒有舒服地坐在椅子上的話,觀察他們是坐在椅子前端,還是沒精打采地陷在椅子裏——因為這一切都會告訴我,關於這個人,我需要知道些什麼,才可以把他真實地畫出來。”
“但是……”一輛摩托車從街上咆哮而過,克萊爾等噪音消失後說,“你所謂的‘真實’是什麼意思——指人物的肖像畫和他本人看起來很像嗎?”
“應該看起來像他們。”我擦掉自己手掌上的一塊鉻綠色汙跡,“一幅好的肖像畫應該反映出模特個性中的某些方麵,它應該捕捉到外在和內在兩方麵的相似度。”
“你是指身體和靈魂?”
“是的,它應該表現出一個人的,身體和靈魂。”
克萊爾再次看了一眼她的記事本:“你會依據照片來繪畫嗎?”
“不,我需要有一個生動的人在眼前。我希望能從各個角度觀察他,觀察他臉上各部位之間的關係。最重要的是,我需要看到光在他身上折射的方式,因為那將賦予我形式和比例。繪畫的一切都和看到的光線有關。因此,我隻畫活著的生靈,我需要模特坐在那裏六次,每次兩個小時。”
克萊爾睜大了她那雙綠色的眼睛:“那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對你們倆來說。”
“的確是這樣。一幅畫作就是一項了不起的事業,由畫家和模特攜手完成,這是一種共謀。”
她將麥克風舉得更近些:“你的模特會對你敞開心扉嗎?”我沒回答。“我的意思是,你在那兒畫著,就你一個人和他們在一起,每次都是幾個小時。他們會向你吐露點兒秘密嗎?”
“這個嘛……”我不想說我的模特們會向我透露一些最不尋常的事,“他們有時候的確會談及他們的婚姻或是戀愛,”我小心翼翼地回答著,“他們甚至會談到一些他們經曆過的悲劇,或是令他們感到悔恨的事情。但是我認為,在作畫期間所發生的任何事不僅應該保密,而且差不多是神聖不可侵犯的。”
“這麼說,那有點兒像是在告解室裏懺悔?”克萊爾戲謔地問道。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它的確是這樣。肖像畫的創作是在一個非常特殊的空間下進行的。它有一種……私密性:畫另外一個人是一種非常私密的行為。”
“那麼……你有過喜歡上你的模特的經曆嗎?”
我笑了笑:“好吧,確實有一次,我愛上了我的模特,那是一條臘腸犬,它的主人要我把它畫進一幅畫中;但是我從來沒有愛上過人物模特,從來都沒有。”而我沒有提到的一點是:多數情況下,我的男性模特都是已婚族,因此他們也就不在我的目標範圍內。我聯想到妹妹克洛艾曾陷進去的那片混亂……
“有沒有一類人是你特別喜歡畫的呢?”克萊爾問道。
我沉默了一會兒,仔細考慮了一下這個問題:“我想我總是被那些略帶憂鬱的人吸引——那些從未享受過幸福生活的人。我喜歡畫那些讓我感覺……複雜的人。”
“為什麼你會那麼覺得呢?”
“我……發現那會更有趣——當你通過一個人痛苦的表情發現隱藏在他內心的衝突時。”我望了一眼牆上的鍾,剛好是六點半,我得走了,“那麼……你覺得現在的材料已經足夠多了嗎?”
克萊爾點了點頭。“是的,足夠了,”她摘下耳機,順勢捋了捋頭發,“但是我還能迅速瀏覽一下你的作品嗎?”
“當然。”我抑製住歎息,“我去拿一下我的畫冊。”
隨即,我從畫室的另一側取出我的那個又黑又重的文件夾,克萊爾則走向擺在畫室裏的大畫架,仔細打量著畫架上的畫布:“這是誰呢?”
“是我的母親。”我將文件夾放在桌子上,然後走到她的身旁,“她今天早上突然來我這裏,所以我就畫了一些。這是為了今年晚些時候到來的她的六十大壽而畫的。”
“她真美。”
我看著畫中的母親:在她那完美的月牙眉下,是一雙圓圓的藍眼睛。她的顴骨和鷹鉤鼻如同雕刻出來的一般。她的左手優雅地放在胸前。她的皮膚上有一些細紋,除此之外,便再也找不到歲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跡。
克萊爾轉過頭:“她的姿態……很美。”
“她曾是個芭蕾舞演員。”
“啊!”克萊爾沉思著點了點頭,“我現在想起來了,在那篇關於你的文章裏曾提到過這一點。”她看著我說,“她很成功嗎?”
“是的。她曾是國家芭蕾舞團的成員,後來又去了曼徹斯特的北部芭蕾舞團表演——那是上世紀七十年代的事情。事實上,那就是她,在牆上,就在那邊……”
順著我的視線,克萊爾將目光轉向一張鑲在相框裏的芭蕾舞女演員海報,海報上媽媽頭戴婚紗,身穿一條長長的、白色的芭蕾舞裙。“吉賽爾[15],”克萊爾嘟囔著,“多美啊……那是一個非常感人的故事,不是嗎?無辜地遭到背叛……”
“那是我母親最喜歡的角色——演出是在一九七九年。不幸的是,她在幾個月後便不得不退休了。”
“為什麼?”克萊爾追問道,“因為有小孩了嗎?”
“不——我那時候已經差不多五歲了。是因為她受傷了。”
“是在彩排的時候?”
我搖搖頭:“在家裏,她摔倒了,摔斷了腳踝。”
克萊爾皺起眉以示同情:“多可惜啊。”她又看了一眼母親的畫像,仿佛想從她的臉上找到失望的神情。
“那時候確實很艱難……”我忽然想起媽媽坐在我們從前那套公寓的餐桌邊,用雙手托著頭的樣子。在那時,她常常這樣一坐就是很久。
“她後來怎麼樣呢?”我突然聽到克萊爾問。
“她決定把家搬到倫敦來。她恢複得差不多時便開始了一份新的工作——當一名芭蕾舞教師。”克萊爾疑惑不解地看著我,我接著解釋道,“事實上,那就是年紀大的或是受了傷的芭蕾舞演員經常從事的工作。他們一般都是給公司打工,編舞或是幫某些特定的角色排練:我母親先是為倫敦節日芭蕾舞團工作,後來又去了蘭伯特芭蕾舞團。”
“她現在還在做這項工作嗎?”
“不——她基本算退休了。她現在每周在英國國家芭蕾舞學校上一天課,而其他時間,她都在忙著做慈善工作。實際上,她今天晚上為救助兒童會[16]組織了一場大型慈善拍賣會,所以我一直在趕時間,我要去參加那個活動,但我現在還在這兒……”
我走到桌子前,打開我的文件夾:“這些是我作品的照片,大概有五十張。”
“所以,這就是你的‘臉書’。”克萊爾微笑著對我說。她再次坐到沙發上,開始瀏覽起那些照片。“《漁夫》……”她自己念叨著,“這張畫在你的網頁上有,是嗎?《睡覺中的厄休拉》……《埃瑪》《波莉的臉》……”克萊爾困惑地望了我一眼,“為什麼給這張畫取名叫‘波莉的臉’呢——它可是一幅全身像啊?”
“哦,那是因為波莉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們六歲時就相識了;她是一名手模兼足模,總是開玩笑似的抱怨從來沒有人對她的臉感興趣,所以我就說我願意畫她的臉。”
“啊……”
我指著下一張畫:“這位是黑爾女男爵——英國上院第一位女性高級法官;這位是菲利普·沃茨先生,殼牌公司的前董事長。”
克萊爾又翻了一頁,說:“還有這位是康沃爾公爵夫人,她看起來非常幽默。”
“她的確很幽默,這就是我希望人們能從我的畫中看到的,她的另一麵。”
“那麼王子喜歡這幅畫嗎?”
我聳了一下肩:“他看起來是喜歡的。上個月,他來參加國家油畫展揭幕儀式時,對我的畫稱讚了幾句。”
克萊爾翻到下一頁:“畫裏這位頭發剪得長短不齊的姑娘是誰啊?”
“那是我妹妹克洛艾。她在一家名叫普勞德的公關公司工作。他們主要處理一些跟公平交易、綠色科技、有機食品和農業等相關的事情。”
克萊爾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她看起來真像你母親。”
“是的,她有和我母親一樣的發色和芭蕾舞演員的體型。”而我卻又黑又健壯,像是個充滿惡意的作品,更像是保拉·雷戈[17]而不是德加[18]的作品風格。
克萊爾注視著那幅畫:“但是她看起來非常傷心——差不多可以說是痛苦的。”
我猶豫了一下。“她當時正在和一個人分手——確實是一段痛苦的時期;不過她現在很好。”我堅定地說。盡管她現在的男朋友很卑鄙,我也沒有提及這一點。
這時,電話響了起來。
“你在哪兒呢?”電話裏母親溫柔地問道,“差十分就七點鍾了——差不多每個人都在這兒了。”
“哦,對不起,我這邊還沒有結束。”我瞟了一眼克萊爾,她還在翻看那個文件夾。
“你說了你會早點兒來的。”
“我知道——我二十分鍾內就到,我保證。”
我掛了電話,望著克萊爾:“我恐怕真得走了……”我走到辦公桌前,將一些用過的畫筆扔到裝有鬆節油的罐子裏去。
“沒問題……”她頭也不抬地回答說,“那是歌手塞茜莉亞·芭托莉。”她翻到最後一張照片,“這位打著領結,看起來非常和藹的男士是誰呢?”
我一邊用報紙擠出畫筆裏殘留的顏料,一邊說:“那是我父親。”
“你父親?”
“是的。”我盡力忽略她聲音裏的驚訝,“羅伊·格雷厄姆。他是個整形外科醫生——現在已是半退休狀態。”我走向洗手池,任克萊爾用好奇的眼光盯著我的後背。
“但是《泰晤士報》上說……”
“他經常打高爾夫……”我將一些洗滌液擠到毛刷裏,“就在皇家中薩裏高爾夫俱樂部——離他在裏士滿的住處不遠。”
“《泰晤士報》上還提到……”
“他還喜歡打橋牌。”我擰開水龍頭,“我從沒玩過橋牌,但是人們總是說一旦玩起來就會發現它很有趣兒。”我將畫筆洗淨,然後甩幹,再將它們放在我的工作台上,為明天的使用做好準備。
“好了……”我看著克萊爾,盼望她趕緊離開。
她將錄音筆和記事本放進包裏,然後站起身來。“我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問你這個問題,”她說,“但是因為它已經在報紙上出現過,我就當作你可以談這個問題。”
我正將一管鈦白色顏料的蓋子擰緊,聽到這話,手禁不住抖了一下:“談什麼問題?”
“就是……那篇文章說你是在八歲時被領養的……”一股熱流一下子湧到了我的臉上。“而且你的名字也被改了……”
“我不知道他們是從哪裏知道這件事的。”我解開圍裙,“現在我真的必須要……”
“上麵說你的親生父親在你五歲時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