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好長時間沒看到你了。”三天之後，出租車司機對我說，他幫我把畫架放到後備箱裏，“最近還好嗎？”
“嗯……馬馬虎虎。你呢？”我一邊鑽進車子，一邊問。
“沒什麼可抱怨的。”他坐到駕駛室裏，“我們今天是要去巴恩斯，對嗎？”
“是的，還是卡斯特爾諾路上的那個地址，謝謝。”
他發動了車子，我們就出發了，從哈雷·戴維森[24]的展銷室門前開過，經過正在展銷威治伍德瓷器和沃特福德水晶製品的婚禮用品專賣店。當我們等著左轉時，我注視著古董藝術品店裏那些奇奇怪怪的賣品：有化石、水晶、貝殼、漂白的動物骨架和魚標本。牆上掛滿了各種蝴蝶標本，翅膀有黃色的、橘紅色的，還有藍色的。
我們又在紅綠燈前停了下來時，司機衝著欄杆點點頭說：“又有了不少花兒。”
我看著那些新的花束，還有兩隻紫色的氣球，上麵綁著的銀色鍛帶在隨風飄舞。“那是因為今天是她的生日。”
司機從後視鏡裏看著我：“你怎麼知道呢？”
“有人告訴我的——事實上，我正在畫她的畫。”
“可她不是已經過世了嗎？”
“是的，我在根據她生前的照片來畫。”
“原來是這樣……我想那應該會容易畫一些吧？”
“不，難很多。”
我們的車子繼續往前開，我想到了自己在畫格雷絲時的不開心。剩下的車程中，我一直在折磨著自己，想著她的家人看到我給她畫的畫時會有多麼失望。
我們的車子轉到塞利娜家門口的小路上。我拿著我的那些東西，付過車費之後，便走到門口，按下大銅門鈴。讓我驚訝的是，開門的不是那位管家，而是塞利娜的丈夫——一位身材高大、一頭銀色頭發、西裝革履的男士。
他一臉笑容地看著我：“你一定是埃拉了。”
“是的，你一定是伯克先生吧？”
“請叫我維克托——見到你很高興。把那個給我吧。”他接過我手中的畫架，夾到腋下，然後穿過大廳，在樓梯前停了下來。他手扶著樓梯的扶手，往上看。“親愛的！埃拉過來給你畫畫了。”他轉過身麵對著我，“她馬上就下來了。”
我跟隨著維克托走進畫室，防塵布已經鋪好了。他把畫架放下，我打開它，放在老位置擺好。“進展順利嗎？”我拿出調色板和畫筆時，維克托問，“我能看一眼嗎？”
“當然了。”我從畫布夾裏拿出畫布，放在畫架上。
維克托把手背在身後。“是的……”他稍微歪著頭，仔細地欣賞著這幅畫，“這肯定是塞利娜。”
“我們隻畫了兩次，但是基本的輪廓都已經出來了，所以現在開始就要勾畫她的臉了。”
“我希望你會把她畫得栩栩如生。”
“我會盡力的。我們之間的配合進行得很順利。”我違心地說，心裏很想知道他到底清不清楚他的妻子是個噩夢。
“她下來了。”維克托一臉笑容，塞利娜走了進來。
“你的畫已經開始成形了，親愛的。”
“很好。”她漫不經心地說，“你好，埃拉。”
“嗨。”我熱情地回應著她。盡管我們之間存在一些困難，但是我越來越喜歡她，覺得很高興見到她。
維克托轉身看著我：“今天是幾號——五月十一嗎？塞利娜的生日是六月十二號。”
“畫肯定會在她生日前一個星期畫好的。”我向他保證道。
“太好了，那麼……”他掃了一眼房間，“掛在哪兒好呢？”
塞利娜的臉馬上抽搐了一下：“不能掛在這兒，維克托。”
“為什麼不行呢？”他問。
“這兒太……公開了。”
“哦，我不覺得……”他看著壁爐架上方的那個位置，“我想要把它掛在那兒——換掉那塊鏡子。”
塞利娜看起來嚇壞了：“絕對不行！如果你打算那樣的話，我就不再畫了！”她激烈的反應嚇了我一跳。我很想知道這會不會演變成一次激烈的爭吵。
“好吧，不掛在那兒，”維克托撫慰著她，“等畫完了，我們再討論這事。”他看了一眼手表，“不過我得走了，這兒就留給你們兩個人了，我就要遲到了……”
他拉了一下黃色絲質領帶。“再見，親愛的。”他吻了一下塞利娜的臉頰，但是她卻扭開了頭，結果他隻親到了她的耳朵。他困惑地聳聳肩，然後轉向我：“再見，埃拉。非常高興見到你。”
“我也是，維克托。”
他走出房間。我們聽見了他走過客廳的腳步聲，隨後，前門啪的一聲關上了。
塞利娜走到那把紅色天鵝絨麵料的椅子邊上。“剛才很不好意思，”她一邊低語，一邊坐了下來。
“噢，沒事。”我係上了圍裙，“你丈夫非常有魅力。”
她把包放在地板上：“是的。”
“很明顯，他非常愛你。”
“是的。”她疲倦地說。
我開始擠出一些顏料，用土黃和鎘紅調著色：“而且他很帥。”
塞利娜有點兒後悔地歎了口氣：“那是真的。我丈夫非常有魅力，很愛我，而且長得很英俊。他工作很努力，受人尊敬且非常慷慨。他還體貼入微。噢——他還是位非常了不起的父親。”
我想到了克洛艾說起納特的那些優秀品質。“那麼……你真是非常幸運。”
塞利娜咬著下嘴唇：“是的……”
“你會舉辦生日派對嗎？”
她點點頭：“維克托要為我準備一場晚宴，宴請四十位朋友。”
我稀釋著顏料：“真好，會在哪裏舉辦呢？”
“多爾切斯特酒店。”她淡淡地回答道。
“那地方太棒了。”我拿出了一支中號的畫筆。
“然後我們準備去威尼斯待四天。他預訂了奇普裏亞尼酒店。”她毫無激情地說。
“你真是太幸運了！”
“至於我的生日禮物，他準備帶我去格拉夫[25]，讓我挑選一枚鑽戒——四克拉的。”
“我的天啊！”我真想要笑出來，“你嫁了個多麼好的老公啊。”
塞利娜陰鬱地看著我：“他是非常不錯，是的，但是……”突然，她的手機響了起來。塞利娜把手機從包裏取了出來，看了一眼屏幕，然後滑開滑蓋，我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是，謝裏嗎？”她站了起來。
“塞利娜，”我張嘴說道，“請……”
她給了我一個懇求的微笑：“這個真的很重要。”她又開始接電話了。“我必須跟你聊聊。是的，謝裏。我聽著呢……”
我看著她走出房間，非常親昵地講著電話，忽然間意識到塞利娜現在的情況是怎麼一回事。在前兩次作畫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了這點，她對一位來電人表現出特別的情感。這樣親密且偷偷摸摸講電話的樣子，讓我想起當初克洛艾遇到馬克斯時也是這個樣子。她一定是有了婚外情。這就能夠解釋為什麼她不想讓我為她作畫了。維克托委托我為她畫畫，她卻正和別人相愛著。這還能夠解釋為什麼她會對維克托那麼容易發怒。
大約四五分鍾之後，她回到了屋裏，看上去有點兒臉紅，就好像那個電話影響到了她似的。“對不起，”她穿過地毯時說，“我會把手機調到自動應答模式。”她調完手機後便把它放回包裏。
“那麼……”她坐了下來，“我們繼續吧。”
我們聊了一會兒，但是塞利娜顯得有些焦慮。她的眼神裏充滿了一種不安的神情，還時不時地在歎氣。
我在畫布上不停地畫著，開始畫她的衣服——一條淺灰藍色的裙子，就像迷迭香那樣的藍色。當我用畫筆蘸顏料時，我又聽到她發出一聲深深的歎息。
我抬起頭：“你還好嗎，塞利娜？”
“我還好嗎？”過了好一會兒，她重複著我的話。“嗯……我覺得這要取決於你怎麼定義‘好’了。”我把手中的畫筆換成一支更細一些的筆，開始勾勒她嘴唇的輪廓。
“我身體很好，”她繼續說，“我也沒有遭受饑餓或者寒冷。我住的地方非常舒適，我可以穿著漂亮的衣服，但是……”她的眼睛裏忽然閃爍著淚花。“不，”她低聲說，“我非常不好。”
“塞利娜……”
她在袖子裏摸了摸，然後用一張紙巾壓著自己的臉。“不好意思，”她嘟囔著。
“沒……關係。”我放下畫筆，“等你感覺……好些時，我們再繼續。”
她嘟著嘴唇：“我不會覺得好些的。我隻會覺得越來越糟糕。”
“那麼……我能幫你做點兒什麼嗎？”
“不用。”她哽咽著，“謝謝你。”她把紙巾團成一團放在手心裏，使勁攥著，指關節都變白了。
我很想問她到底是怎麼回事，但又覺得不太合適。我想，無論如何，她是不會告訴我的。我把畫筆浸泡在鬆節油罐裏，攪動了起來。
“我想要離開我丈夫。”我望著塞利娜，此刻，她在絕望地望著我。“我想要離開維克托，”她激動地重複道，“我想要離開他已經有很長時間了，但是現在才到了這個節點，因為我的生日。”她用紙巾在左眼下麵擦著。“真是太難了。”
“那麼……你……跟別人講過這件事嗎？”
她痛苦地哽咽著：“我剛和我的一位朋友講過。這就是為什麼我說這個電話非常重要。”
“我明白了。”
“我的這位朋友——馬塞爾……”我覺得應該是她的男朋友。她沮喪地歎著氣。“……我很愛馬塞爾。”我猜對了。“但是……”塞利娜的聲音由於太過激動而變得沙啞，“……她不支持我！”
“啊！”原來是瑪塞勒[26]。
她抽了抽鼻子：“瑪塞勒覺得我……瘋了！我們上周在巴黎時，她就這麼跟我說，剛才她還是這麼跟我說。她說如果我離開了維克托，我再也找不到像他一樣對我這麼好的男人了。”
“他看起來的確……非常不錯。”
“是的，他是個很好的丈夫。我知道我非常幸運，擁有現在的一切。我也知道，如果我還有什麼不滿的話，那就真是太忘恩負義了——但是……”塞利娜的嘴唇不停地顫抖著，“我非常不開心。”
“為什麼呢？”
塞利娜看著我，眼眶濕濕的：“生活不是從四十歲才開始嗎？”我記得她在我們第一次見麵時，用一種很奇怪的痛苦語氣說過這樣的話。“而我卻覺得我的生活在四十歲時就要走到盡頭了。”
“為什麼……你會這樣說呢？”
“因為……”她又抽了下鼻子，從包裏拿出一張紙巾。“我二十二歲起就和維克托在一起。我和他認識沒幾個月，就懷了孕——那是個意外。”她繼續說，“在我生命的那個階段，我根本就沒準備好要一個小孩兒，但是我自己又忍受不了不要……這個小孩，而維克托激動壞了，他發誓要讓我和我們的孩子過上幸福生活。我覺得我跟他結婚是因為當時他的熱情和樂觀感動了我。”塞利娜把紙巾按在眼睛上，擦著眼淚。“所以我們就結了婚，四個月之後，我就生下了菲利普；然後沒過多久，維克托就買了這棟房子……”塞利娜的眼睛又滿是淚水，“從那時起我一直住在這裏，直到現在！”她咬著嘴唇，“但是現在我必須離開這裏。”
“維克托知道這件事嗎？”
“他知道，但是他拒絕和我談這件事。”
“那麼……他肯定非常愛你。”
她疲倦地歎著氣：“確實如此。但是他比我大很多。”
“那有什麼關係呢？你們都在一起過了這麼久了。”
“在某些方麵沒關係。”她呼著氣，“但事實上，我結婚太早了。所以每當我看到像你這樣的女人——一直沒有結婚、沒有安定下來，我就覺得非常……忌妒。”
“忌妒？”我重複著，“我還以為你會為我感到遺憾呢。”
塞利娜困惑地看著我：“不，因為像你這樣的女人可以享受許多年的樂趣——換情人，換工作，換公寓，換城市，甚至是換了自己，然後你還是可以結婚生子。而我卻是十七年來如一日地過著枯燥的日子。其中的大部分都被菲利普占據了，盡管我也很喜歡那些日子，但是他很快就要自己一個人在這世上打拚了。所以現在，我想要過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
“我明白了。”
她擤了一下鼻涕，然後落寞地看著我：“我沒有別的男人——如果你那麼想的話，我要跟你說一聲。”
“沒，沒有。”
“我從來都沒有過婚外戀。”塞利娜並不是很自豪地說，甚至帶著一種遺憾的語氣。“我真希望我有過，”她補充道，“那樣的話，我現在可能不會這麼不滿了。但是我跟維克托說過我不開心，我要離開這兒。”
可憐的男人，我心想。“那麼……他怎麼說呢？”
她哽咽了一下：“他說他要我留下來——沒有我他活不下去。他說我是遇到了中年危機，因為馬上就要四十歲了。於是我就說：‘是的，維克托，我確實正在經曆中年危機，因為馬上就四十歲了——確切來說，我是想要過更加精彩的生活。’然後他說那他可以早點兒退休，這樣的話，我們就可以有更多的時間待在一起，一起去旅行，說不定還能學學新的語言，做些富有挑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