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青

鄉野奇人

作者:練建安

阿青此時正站立在汀州武邑城的南門壩上。四周是密密匝匝的看客。

阿青抱紅綢雙刀,刀尖朝下,緩緩回環敬禮,陡然一聲嬌叱,跺腳出招,刀隨身轉,滿場遊走,舞動出飄忽光影。

“哪位高人,指教指教小女啊?”看客循聲看去,說話的是那個老婦人,灰頭帕上插朵鮮豔山茶花,靛青側麵襟,幹瘦,蹺腳坐在靠背小竹椅上,擺弄著長煙杆,吐出了一口白煙。她滿口金牙,前額卻分布著數粒烏黑的“美人痣”,很有喜感。

“哼哼,老娘母女行走江湖,走遍江廣福五州八府三十六縣,硬是沒見著個像樣的。今天老娘敢放出硬話,比武招親!誰個勝過俺娘兒倆,小女就白白送給他做老婆。”長煙杆比比畫畫,金牙老太婆吐出了幾口白煙。

還真有想占便宜的。武溪裏扛鹽包的那群漢子,接連下場碰運氣,都是一個照麵就被打趴了。“這功夫,邪門啦。”哄笑聲中,他們鑽出人堆跑了。

金牙老太婆又說話了:“早聽說武邑是汀州府的南大門,藏了龍,臥著虎,不承想,這般個稀鬆平常!”

話音剛落,我的族叔公站了出來。

族叔公何許人也?姓練,增字輩,練增廣。增廣假若不是皮膚粗糙些,鏟形門牙略微外突,是可以形容為“玉樹臨風”的。其時,增廣為邑廩生,是個公家包飯的讀書人,還享用族田“儒資穀”。

吾族遠祖姓東,伏羲氏之後。大唐貞觀年間,東河公隨唐太宗東征高麗有功,“上因其精練軍戎之故,賜姓練。”宗族堂聯雲:“侯封績著貞觀冊,榜眼名標洪武年。”民國《武邑誌》記載:“有清一代,武科第尤盛,為全邑之冠。”

增廣能文,亦習南少林拳,尤擅飛蝗石。前些日,增廣搭船過七裏灘,聞鷂婆叼小雞,低空掠過江麵,河灘孩童哭喊。飛蝗石破空追到,打落鷂婆。

此刻,增廣抱拳施禮:“晚輩學藝不精,來討教幾招。”阿青歪著頭,含笑打量著他,也不答話,猛地一刀劈來。增廣閃躲,快捷接招。但見來來往往,鷂起鵠落,幾十個回合分不了勝負。

“呔!都給俺退下!”金牙老太婆一聲斷喝。增廣、阿青齊齊跳出了圈外。金牙老太婆說:“後生,好身手哪。何必麻煩?俺手中的煙杆,你拿走,小女就做你的老婆。”

增廣本想一走了之,怎奈幾位同窗攛掇,遂猱身而上。金牙老太婆步履歪斜,一退再退。就在增廣右手扣住長煙杆的一瞬間,他猛然感覺到左臂膀似有利刃切割,登時麻痹。

金牙老太婆笑笑,伸手向阿青要來三粒藥丸,讓增廣服用。增廣痛楚消失,運動四肢,似還有些掛礙。金牙老太婆說:“俺不說大話。你損及筋脈,若要治斷根,須隨俺一年半載。”

增廣這一走就是多年,隨從母女倆挑擔跑江湖,走州過府。自然,發生了許許多多的故事。

這一年臘月,黃昏,三人來到了贛州石城與汀州寧化之間的站嶺隘口。爬上荒草落照的片雲亭,金牙老太婆眼前一黑,栽倒了,四肢抽搐,口吐白沫。原來,這個老“強人”原是少林派女尼,遭暗算,落下隱疾,每逢子卯午酉年臘月間定時發作。增廣與阿青趕緊把她抬到片雲亭內,伺候湯藥,目不交睫。金牙老太婆醒過來後的第一句話就是:“增廣仔,阿青,你帶回家去。”增廣說:“俺傷症還沒有斷根。”金牙老太婆說:“呆子啊,哪有什麼傷症哪?”阿青扭過頭去。增廣心緒複雜,不知說什麼好。月夜的山穀靜靜的,偶爾傳來了鷓鴣的叫聲。

天亮了,母女倆發現,增廣不見了。在汀江邊的上杭鬆風亭,她們追上了增廣。那時,增廣正收拾枯枝敗葉生火煨烤一條山葛根,忽見兩團黑影侵入,耳邊聽得了一聲異響。增廣不回頭,快速以枯枝夾住了飛鏢。

“你還真的逃跑啊?”

“俺要回家。”

“你……你動過俺。”

“沒有。”

“動了。”

“不敢。”

“真是不敢?”

“怕!怕你娘的滿口金牙。”

阿青怔在茶亭外,眼淚就流了下來。

“哈哈哈,呆子就是呆子。俺一個老尼姑,生得下阿青?阿青是三河壩撿來的,煩!”金牙老太婆扔下一本藥書:“拿走!阿青繈褓裏的東西,俺不要。”

阿青後來成為我家族中的一位叔婆。我小時候見過她,她曾為我畫符“捉蜷”。記憶中,她成天陰沉著臉,從來不笑。族中老人說,困難時期,她餓急了,可以把石子玻璃當零食吃。那本藥書是秘籍,主治小兒驚風、疳積等症狀。假若您的前輩親朋服用過“小兒驚風散”,那麼,我要告訴您,十有八九出自我客家族群之手。

(段明 圖)

選自《文藝報》2015.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