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鏡
小說
作者:張暄
張暄,男,1976年生,山西省澤州縣人,警察。山西省作家協會會員,山西省散文學會理事,晉城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山西省文學院第四屆簽約作家。文字見於《散文》《天涯》《山西文學》《黃河》《短篇小說》等刊,有多篇作品入選知名選刊及年度選本,出版有散文集《溯》(作家出版社,2008年)、《卷簾天自高》(中國文聯出版社,2011年)。
1
林那不知別人如何,對許多不能做不可做的事情,他反倒常有不妨一試的欲望——也不敢冒大不韙,分寸還是能掌握的,就像頑皮的孩子,背著父母玩點小把戲。
比如他所住的小區,不讓車隨便出入。真有東西需要車運送,進大門的時候,保安總忘不了叮囑一聲,送了東西快點出來啊。夜裏盯得更緊,生怕你進去把車一停就沒了下落。於是,有時會盤問你幾號樓幾單元幾零幾,未必真找你,總是給你一些心理上的壓力。
有一次,外麵實在沒有地方停車了,林那就想混進小區停一晚上,裏麵畢竟那麼多空地啊。
保安像平素一樣問了林那住址,多長時間能出來。林那告他一個假樓號,說半個小時吧。進去後,林那就停車上樓,換了睡衣,不打算再下來。心裏卻總是有點不安,想自己藐視人家的權威,如果人家生了氣,自然會對你有所懲戒。保安又不是什麼正規軍,說不定會使些下三濫手段,比如給你的輪胎放氣,砸你的車窗玻璃,在你鋥亮的車漆上劃兩個道道。一邊鐵了心,一邊又惴惴不安,於是臨睡前,不嫌麻煩穿著睡衣到樓下查看了兩次。晚上,還噩夢連連。醒來回想,卻夢境模糊,總之車肯定是被人砸壞了,老婆為此一番埋怨。
第二天一早,迫不及待下樓,車完好無損!出門時還忐忑,怕保安糾纏。一打喇叭,嘿,大門開了。
第二天晚上,計劃如法炮製。還好,換了保安,不是昨晚那個。問做什麼?林那習慣性地扶一下眼鏡,說後備箱一車東西,得進去。問多長時間?林那說立馬。結果保安變了臉:昨晚說一會兒就出來,怎麼整整停了一晚上?哇,換了人都沒瞞過!林那有點汗顏,撒謊說車發動不著了。保安說你就騙吧,打開後備箱看看有什麼東西?林那假裝生了氣,厲聲說這還騙你不成嗎?你們保安不就是為業主服務嗎?還補了一句,你要能給我拎進去,車就不進去了!軟不得,更硬不得,保安隻好隔著車窗用右手食指點戳著林那說:好,再信你一次,送完東西立馬出來啊。林那裝作不屑理他,進門的時候,還煞有介事地嘀咕一聲:真是的!
車進去繞了個圈,便出來了。
2
林那的老婆杜琴,是個銀行白領,就是隔著防彈玻璃坐在櫃台後麵幫人存錢取錢的那種。工作很忙,掙錢也多。
杜琴模樣還可以,就是有點冷,不苟言笑,在家也是,出外也是。她這副麵容,多少讓自己有點吃虧。因為銀行規定,辦完每筆業務,都要求客戶對服務態度按鈕打分。按鈕擺在櫃台前,電子的,三個鍵:滿意、比較滿意、不滿意。每項折合成相應的分數,月底考核,杜琴的得分就總是不高。其實她業務嫻熟,幹活老快,單位公認的技術能手,受影響的就是她那張冷冰冰似乎總沒好氣的臉。
於是回家便有牢騷,說別的同事,辦筆業務就像老牛拉破車,吱吱呀呀老半天,光會笑頂屁用?然後說顧客不識好歹,你是來辦事還是來買春?再說公司,幹嘛要搞這些虛華的東西,弄得人良莠不分。
林那說,你就不能試著笑笑嗎?好,現在看著我,麵對我做起,來,笑……杜琴翻了一下白眼,照例沒有笑容。
林那想,換誰做老婆,這個時候都該有笑容的。
杜琴每天上班很早。整個城市,最早站在單位門口做廣播操的,就是她們銀行這幫人。每天下班又很晚,得盤點,結算,不能有半毛錢的錯訛。這樣她挺疲憊的,再加上她的表情和一年四季嚴整的工服,簡直讓人覺得神聖不可侵犯,弄得林那和她開個玩笑都不敢,更別說乘機強行搞點夫妻間的小勾當了。
這些還不說,每逢林那對什麼事情起了熱情說給杜琴,杜琴也不吭聲,就那麼冷冷地看他一眼,或者自顧做自己的事情,至多說個你隨便吧,弄得林那心底剛升騰起的火焰瞬間就被撲滅了。
她每天都在坐,坐得腰椎都有毛病了。腰椎有毛病她倒不在乎,隻是有時扭頭照著鏡子抱怨說,看,越坐越胖了。
林那瞟她一眼,想,她原先身材是挺好的,現在線條真的有點模糊了。
3
林那有時挺自得的,他掙錢雖沒老婆多,但也不少。關鍵是,他上班基本沒什麼事,錢就像白掙。老婆每天手腦不停,至今卻仍然是個小職員。林那沒事幹,卻混了個小領導。混成小領導後,更沒事可幹了,每天就在辦公室上上網,聊聊天,看看報紙喝喝水什麼的。
林那穿衣服挺講究,一件衣服一次在身上決不呆夠三天。杜琴老是無端心煩,有時無處發泄,看到他換衣服便嘟噥:咱家反了個了,穿衣鏡是給你準備的。
林那不理杜琴,依舊我行我素,因為他這種做派有人誇讚。最能誇讚他的是孫淩,孫淩不止一次說,我就喜歡林處長你這股儒雅勁兒,總是幹幹淨淨利利索索斯斯文文的。
孫淩是林那同事,辦公室與他一牆之隔。
幹幹淨淨利利索索自不必言。要說這個斯斯文文,可能是由於林那戴一副金邊眼鏡。人看問題的角度就是不同。杜琴就看不慣林那戴金邊眼鏡,認為戴金邊眼鏡顯得虛偽,說一個男人家,那麼道貌岸然幹什麼?還補一句,充知識分子!林那反駁,好歹大學畢業吧,充又怎麼了?何況,文盲也有戴眼鏡的啊!
主張林那戴金邊眼鏡,是白小薇的主意。白小薇是光明眼鏡店的導購。這些年,林那配眼鏡一直在那兒。不配眼鏡,閑的時候,也偶爾過去坐坐。白小薇相貌可人,高挑個兒,細細的眼,彎彎的眉,一笑楚楚動人。
更讓他心動的,是那舉手投足間的眼波流轉,這是杜琴最最缺乏的。
林那下班經過她們眼鏡店,隔著玻璃門就能看見她忙不忙。如果她在閑坐,林那就推門進去陪她聊會兒天。每逢見到林那,白小薇總是一副欣喜模樣:林哥,來了啊,我給你倒水。讓人熨熨帖帖的,真好。有時林那出差,也會給白小薇帶一些不值錢但好看的小玩意兒,搞得小姑娘心花怒放。就是她最先說林那戴金邊眼鏡顯氣質,林那嘴上說男人談什麼氣質不氣質,心下還是歡喜,便聽從她的建議,金邊眼鏡就這麼一直戴下去了。
林那和白小薇這麼熟稔,說到底歸功於杜琴。一副眼鏡,總要戴一兩年,兩三年吧。可就怪了,林那剛在光明眼鏡店配好眼鏡第二天,杜琴就一屁股把林那的眼鏡坐得不成個樣子。當時還起了爭吵,林那說,你也近視啊?杜琴還口,眼鏡是往床上放的嗎?
於是,林那就蹙著眼睛摸索著一路到眼鏡店,讓白小薇給他修。
不出一周,一次林那閉目養神的時候,隨手把眼鏡放在沙發上,又讓杜琴給一屁股坐癟了。
這次沒有吵。而且,難得讓杜琴撲哧笑了一聲:叫你戴金邊眼鏡,黑邊的我能看不清嗎?
林那沒好氣,你還會笑啊?心裏想,就戴金邊的,氣死你!
第二天,白小薇也哈哈大笑。這樣,一來加二去,林那和白小薇就熟了。
麵對這麼漂亮的姑娘,林那偶爾也動動男人的小心思,當然隻是在心裏。畢竟兩人身份地位懸殊,林那可不想鬧假成真覆水難收,無非就是無聊時說說話逗逗趣罷了。時間還不會長,一則上下班路上,林那不能久坐;二則說不定剛起個話頭,就有顧客推門進來了,白小薇就得放下林那去接待。
但白小薇對林那很用心,三天兩頭給林那清洗眼鏡、換鼻夾、送眼鏡布什麼的,有時還拿出姑娘們常給自己準備的小零食讓林那吃。
一次中午下班,他路過眼鏡店,突然心血來潮,便逗白小薇:中午請你吃飯吧。白小薇先是眼睛放出光來,隨後又沮喪地說,現在不行啊,得看店呢。然後又怯怯地問,晚上不好嗎?林那笑笑:晚上得回家陪你嫂子呢。
白小薇嘟一下嘴,不吭聲了。
4
每次從白小薇那裏出來,林那總會有點悵然若失的小憂傷。和白小薇隻能是這個樣子,不敢再深一步。何況人家還沒結婚,一旦被纏上,那可如何收拾!
可她那彎彎笑笑的眉眼,總讓林那由此及彼,浮想聯翩。
林那對這些事還是拎得清的。就像吃飯,辣椒醬再爽口,也不能當主食。但辣椒醬,有時的確能刺激人的食欲。現在,林那的那種小欲望,就像吃飯時盯著辣椒醬,心裏癢癢的。
林那把認識的女性,從同學到同事,在腦海裏搜索排列了一遍,然後一個個排除。到孫淩的時候,不願意再往下排了。
林那也知道,婚姻幸福的前提是感情上對愛人忠貞不渝。然而,念頭即起,他就欲罷不能了。就像往小區裏停車一樣,他隻想試上一試。
林那想,隻是試上一試,成就成,不成就算。
林那又想,沒什麼大不了的,大家不都這樣嗎?
林那還想,誰讓你杜琴對我那副樣子的?
這樣,林那的思想開了小差。而且,小差的指向明確,就是孫淩。在林那看來,孫淩具備了一個現代女性應該具備的全部優點:知性、漂亮、大方,著衣得體,舉止優雅,待人親和。全部加在一起,表現為唯有少婦才具有的獨特韻味。對,就是韻味——按說杜琴也算漂亮的,可缺少的就是這種韻味。相形之下,白小薇都黯然失色了,畢竟嫩那麼一點兒。
林那當即行動,他從來就不是拖泥帶水的人。
林那三十五歲,結婚十年,小有積蓄,微有地位,兒子健康聰明。老婆雖冷,卻也和順,按說,他不該有什麼不滿足的。但他的性格,他的心智框架,他的際遇和由此導致的認識,讓他勉強給自己準備了移情別戀的借口。這種借口,猶如春風,讓他空虛荒蕪的心靈莠草叢生。所以,他不避危險,饒有心機地對孫淩展開了那種曖昧的愛情攻勢。之所以曖昧,是因為前有誘惑,後有擔心,雙方勢均力敵。表現在行動上,那種攻勢便成了說真不真,說假不假,正好契合欲望,又掩人耳目。
5
孫淩小林那四歲,也已結婚。和林那相比,她的婚姻卻真有狀況,因為她曾經把老公捉奸在床。像幾乎所有老婆一樣,孫淩選擇了忍讓。委曲求全,全的隻是婚姻的形式。在內心,孫淩早已和曾經屬於她的他劃開了距離。劃開距離還有恨,這種恨遇到合適的土壤,便會培育成為曾經在老公身上出現也是她一度最為鄙視的東西。
不同的是,輪到自己,她早已準備了一個一旦暴露便能拋出的貌似有理的口實:誰讓你先?
她腦瓜子很靈,林那的那點心思,她一猜就明——其實這種事情,笨人也會變得聰明——何況,她覺得這個男人還不錯。
問題在於,曾經的傷害還在心頭盤旋,無論準備好的口實是如何堂皇,道德之劍卻不時橫在眼前,所以表現在行動上,便成了左右矛盾欲迎還拒。
於是,林那和孫淩同台唱歌,卻節拍不一。雖一個主動,一個被動,在事情最後的預期上卻正好相反。對於林那來說,似乎想迅速完成全部進程,然後功成身退,拉長戰線畢竟太過冒險。孫淩卻不同,她似乎很享受這種曖昧的過程,所以節奏再緩一點也不失為一樁好事,自己又不損失什麼。還有,林那畢竟有所顧忌,便如撒尿,在廁所撒尿就心安理得,在街頭撒尿就得遮遮掩掩。這就更增加了林那加快愛情進程的決心。
和孫淩有了牽扯之後,林那就慶幸和老婆不在一個單位。兩口子在一個單位的太多了,林那他們單位就有好幾對。風吹草動,水落石出,彼此一清二楚,太透明了。這種透明有時對婚姻不是一樁好事。
6
那年春天,林那萌生別種欲望,轉眼,夏天就到了。
整個春天,他們之間的牽扯簡略概括,就是一起在林那辦公室聊過幾次天,上班時間打著辦事的名義溜到咖啡廳喝過一次咖啡。兩人都不敢肆無忌憚,都準時上班,按時回家。
當然,也有一些可喜的進展。一次,孫淩在林那辦公室聊天,聊到命相,林那不失時機地拉起孫淩的手幫她看掌紋。孫淩亦解風情,在看完掌紋後,沒有及時把自己塗著彩甲的纖纖小手從林那的手裏掙脫出來。
兩人就那樣牽著手過了好久。
生怕第三個人闖進來,兩人的手心都微微有了汗珠。
林那想,這是裏程碑——這種裏程碑式的事件,要定期發生。沒機會,就得創造機會。
像所有愛情的共同程式一樣,林那下一個目標是擁抱。當“擁抱”這個詞語湧上心頭時,林那歎了口氣,自從孩子出生後,就再沒和杜琴擁抱過了,更別說接吻。有時林那有了欲望,杜琴總是推三阻四的。
不讓就算了,還用那種冷冷的嘲諷的目光看著他,看得他一臉壞笑再掛不住,像懷了什麼鬼胎似的。
唉。
和牽手相比,擁抱的阻力太大了。雖然兩人在一起的時候,林那始終盤算怎樣實現這個目標,但橫亙於他們之間的那種微妙氛圍,讓他始終下不了伸出雙臂的決心。
說到底,林那並不了解孫淩那邊的狀況,不知道孫淩的婚姻亮起了紅燈。如果知道的話,沒準他的決心早下了——當然也許出現相反情況,那就是會不會給他增添另一種心理負擔:她是否會離婚纏上自己?
在這個問題上,林那隻是花心男人的常見態度。一旦對方當真,他反倒膽怯了。
林那始終不敢唐突,他一直等待著、創造著那種自然而然順理成章的機會,就像最初牽手那樣。
酷暑難耐。晚上,林那光著脊背坐在沙發上看新聞,汗水不住地從頭上背上往下淌。因為有了孫淩,林那去白小薇那兒明顯少了。他摘下眼鏡擦汗的時候,看到眼鏡腿的某些部位被汗水漬得變色了。每到夏天,白小薇為他清洗眼鏡更勤,還動不動免費給他把眼鏡腿套換成新的。
林那突然覺得,他疏遠白小薇,既是對杜琴的“恩惠”,也是對孫淩的“負責”。忽而,又覺得這種想法可笑。
電視上也在報道這幾天的高熱天氣。突然一個鏡頭讓林那心頭一亮:一群人在海邊玩耍,浪頭撲過來的時候,大家擁作一團。
林那拍一下腦門,對了,到水裏玩!
7
這個計劃也頗難實施。
城市太小了,一起去遊泳館,沒準會碰到共同熟識的人,孤男寡女身著泳衣結伴玩耍,肯定會引起緋聞。林那從一開始就劃定了一個下限,那就是所有的行為,既不影響各自的家庭,更不影響自己的前途——自己這麼年輕就是副處長了,不能馬失前蹄毀於一旦啊。
林那始終認為自己是拎得清的人。當然,拎不拎得清是一回事,欲望是另一回事。但二者之間,林那認為自己有足夠的聰明來掌控這種權變的。
去海邊,更不現實,那意味著他和孫淩都得請假,更別說得花費一大筆錢。再想,錢還是小事,但一個單位的共同請假就讓人感覺蹊蹺。還有,各自如何交代自己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