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之風

人生

作者:周翔 王玄

2011年,剛考上博士的王博去湯一介家中看望先生。初次登門,他買了一些水果,沒想到傳說中溫和的湯一介卻對他生了氣:“你還是學生,以後不要帶任何東西,這是第一次,我就不扔出去了。”第二次再去先生家,總覺得該帶點啥的他誠惶誠恐地帶了兩篇課程作業。“這回先生很高興,說以後就帶這個來。”王博知道湯一介很忙,加上身體不好,留下課程論文隻是想把自己一學期的學習情況給先生一個交代,沒想到過了一段時間,湯一介把他叫到家中,拿出那兩篇已被紅筆做了很多標記的論文。“上麵寫了很多字,先生首先誇獎我寫得不錯,然後又逐條將他的修改意見為我解釋了一遍。”從此,這成了湯一介和他交流的固定模式,無論怎樣忙,湯一介總是會抽出時間看論文並且提出意見。“有一次我寫了一篇關於出土文獻的文章,先生說完自己的意見後,特別強調自己對這方麵研究不多,而王中江老師是這方麵的專家,應該請王老師來修改,說著他就要給王老師打電話。”王博說。

相處時間久了,內斂、謙虛、嚴謹、溫和,這些湯一介留給人們的通常印象,變成了王博的親身體驗。有一次他在湯一介家,遇見幾個人前來拜訪。“先生陪他們在書房聊了很久,基本上都是他們在說,先生在聽。我不知道那些人和先生是什麼關係,但能聽清楚他們表達了對社會、對別人的一些不滿。”雖然看不見湯一介的樣子,但是王博卻能想象,先生“一直微笑著”。

在許多人的回憶中,湯一介總是相對沉默的。夫人樂黛雲直率爽朗、快言快語,湯一介則不善言談。在2006年采訪湯一介之前,陳香說她經常和湯一介的研究生們一起去他家中拜訪,和湯、樂兩位先生聊天。“湯先生不是特別喜歡說話。有時候跟他聊天,聊一會兒會出現一陣空白,大家沉默一會兒又接著說。但是這種沉默我不覺得尷尬,就像你在一個熟悉的長輩麵前那樣。而樂先生總是會‘哈哈哈’地笑,還會搶湯先生的話,幫他說。那種感覺非常默契溫馨。”盡管湯一介不善於表達,陳香卻能感覺到他內心跟樂黛雲一樣,喜歡年輕人的到來。“他身體不好,但他跟我們一聊就聊好幾個小時,有時候身體不舒服了,也會強忍著。倒是樂先生會過來招呼說,你們不能再聊了。樂先生會很直接地跟我們說她的感受,說你們要多來,我們喜歡和你們年輕人說話。但是湯先生從來不會說這樣的話,他隻是笑一笑。”

陳香記得在多次聊天中,湯一介很少聊到自己,唯一的一次,就是在她說自己希望能夠為湯一介做一個全麵的訪談之後。“那天我們聊了四個多小時,他敘述的語調一直非常平靜。有的時候,我會覺得他的言談之中是有一點‘無可奈何’之感的。雖然外界對他的評價是他已經取得了很高的成就,但是他對自己始終是有不滿的,他覺得自己可以做得更好。他覺得他沒有太多時間了,大好的青春年華都過去了。”湯一介跟陳香講起馮友蘭的例子。馮友蘭生命的最後10年,還在寫《中國哲學史新編》,有學生前來探望,感覺老人很累,好意地勸其不要再寫了。馮友蘭回之以感歎:“我確實很累,可是我並不以為苦,我是欲罷不能。”“我記得很清楚,湯先生就跟我提過‘欲罷不能’這四個字。他說話不會說得特別明白,他這麼提,我能感覺到他心裏麵就是想做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