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大壩,從這岸到那岸,環抱著回水灣,形成一個寬闊明亮的半圓形的綠色水坡。浪水花飛濺,波光閃閃,把平靜的水麵攪出無數的旋渦和帶狀的水花;它那莊重又親切的隆隆聲,壓住了所有其他的聲響。在大壩那閃光的臂膀環抱中,一個小島安臥著,四周密密匝匝地長著柳樹、白樺和赤楊。它靦腆,隱而不露,但意蘊綿長,把它要藏匿的東西用一層麵紗遮蓋起來,等到恰當的時刻,才向那應召而來的客人展露。
兩隻動物懷著某種莊嚴的期盼,毫不猶豫地把船從那喧囂動蕩的水麵劃過,在小島上那繁花似錦的岸邊停泊了下來。他們悄悄地上了岸,穿過花叢、芬芳的野草和灌木林,踏上平地,到了一片綠油油的小草坪,草坪周圍環繞著大自然自己的果園——沙果樹、野櫻桃樹、野刺李樹。
“這是我的夢中歌曲之鄉,是向我演奏的那首仙音之鄉,”河鼠迷離恍惚地喃喃道,“如果說在哪裏能找到‘他’,那就是在這塊神聖的地方,我們將找到‘他’。”
鼴鼠立刻產生敬畏之情,他全身的肌肉變得放鬆,頭垂得很低,雙腳像在地上長了根。那並不是一種害怕的感覺,實際上,他心情非常寧靜歡快;那是一種湧上心頭並且緊緊抓住他的敬畏感,雖然他看不到,心裏卻知道,一個東西就近在眼前,宏偉神聖。他費勁地轉過身去找他的朋友,隻見河鼠非常緊張地在他旁邊站著,渾身劇烈地顫抖著。周圍,停滿了鳥雀的樹枝上,仍然毫無聲息。天色也越來越亮了。
現在笛聲雖然已經停止,但那種呼喚好像依然那麼強有力,那麼迫不及待;否則,鼴鼠也許連抬眼看一眼都不敢。他無力抗拒那種呼喚,不能不用肉眼去看那隱藏著的東西,哪怕立刻就要死去也無所謂。他膽戰心驚地抬起謙卑的頭。就在黎明前那非常純淨的氣氛裏,大自然煥發出她那無與倫比的鮮豔的緋紅,好像正屏住呼吸,等待這件大事——就在此刻,鼴鼠直視那位朋友和救主的眼睛。他看見一對向後彎曲的彎彎的犄角,在晨光下發亮;他看見一雙慈愛的眼睛,幽默地俯視著他倆,慈祥的兩眼間有一隻剛毅的鷹鉤鼻。一張藏在須髯下的嘴,嘴角微微地上翹,似笑非笑;一隻筋肉隆起的臂,橫在寬厚的胸前;修長而柔韌的手,依然握著那支剛離開唇邊的牧神之笛;蓬蓬鬆鬆的雙腿線條優美,威嚴而舒適地盤坐在草地上;而依偎在老牧神的兩蹄之間的是水獺娃娃那圓溜溜、胖乎乎、稚嫩嫩的小身體,他正安適香甜地酣睡著。就在這屏住呼吸、心情緊張的刹那間,他看見了呈現在晨光中的這幅鮮明的景象。他活生生地看到了這一切,因為他還活著,他感到非常驚詫。
“河鼠,”好不容易才回過神來的鼴鼠,戰戰兢兢地低聲說,“你恐懼嗎?”
“恐懼?”河鼠的眼睛閃爍著難以言表的敬愛,低聲喃喃道,“恐懼?恐懼他?啊,當然不!當然不!但是——但是——我還是有點兒恐懼!”
說完,兩隻動物匍匐在地上,低頭膜拜起來。
忽然間,對麵的天邊升起一輪金燦燦的太陽。最初的光芒,橫穿平坦的水浸過的草地,直向他們的眼睛射來,照得他們眼花繚亂。等到他們能再看清東西時,那神奇的景象已經不見了,隻聽見空中回蕩著百鳥歡呼日出的讚歌。
他們迷茫地凝望著,漸漸地意識到,瞬間就失去了他們所看到的一切,一種難以言說的惆悵襲上心頭。這時,一陣飄飄悠悠的微風拂過水麵,搖著白楊樹,晃著含露的玫瑰花,溫柔愛撫地吹拂到他們臉上,隨著和風溫柔的撫摸,轉眼間,他們把一切都遺忘了。這正是那位慈愛的牧神為了關心他顯身相助的動物,送給他們的一件禮物——遺忘。為了不讓那令人敬畏的印象長久地停留在心頭,給快樂蒙上沉重的陰影,不讓那段重大回憶在腦海中縈繞,傷害那些被他救出困境的小動物的後半生,讓他們還能和以前一樣過得輕鬆愉快,他把這份禮物送給了他們。
鼴鼠揉了揉眼睛,呆呆地望著茫然回顧的河鼠。他問:“對不起,河鼠,你說什麼來著?”
“我想我是說,”河鼠慢悠悠地回答,“這才是我們要找的地方,我們就應該在這裏尋找到他。看!哈哈!那不是嗎?就在那裏,那個小家夥!”河鼠開心地喊了一聲,向酣睡的胖胖跑了過去。
可是鼴鼠還呆呆地站了一會兒,想著心事。就仿佛一個人忽然從美夢中醒來,苦苦回想那個夢。可又什麼也記不起。隻朦朦朧朧地感覺那個夢很美,非常美!隨後,那點美的感覺也漸漸消失了。做夢的人隻好悲哀地接受醒過來的冰冷殘酷的現實,接受它的懲罰。鼴鼠正是這樣,他苦苦地回想一陣之後,悲傷地搖搖頭,跟著河鼠去了。
胖胖醒來,歡快地嘰嘰叫了一聲。他看到父親的兩位朋友——過去他們常和他一起玩——愉快地擺動著身子。可是不一會兒,他臉上露出茫然的表情,轉著圈兒尋找什麼,鼻子裏發出哀求般的鳴叫。他就像一個在奶媽懷裏甜甜入睡的小孩兒,醒來後,發現自己孤單單地待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就到處尋找。找遍了所有的屋角和櫃櫥,找遍了所有的房間,心裏越來越失望。胖胖堅持不懈地搜遍了整個小島,最後他完全絕望了,坐在地上傷心地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