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爆發後,重慶成為“陪都”。原來相對閉塞的西南各城鎮街頭,一時出現了許多外地人。他們來到陌生的地方,感到新鮮,睜大眼睛觀察。本地人習焉不察的事物,在異鄉人的目光下被凸現。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盧溝橋事變後,北平淪陷。“八一三”淞滬抗戰後,經過激戰,上海終於十一月十三日棄守。日本侵略軍直逼南京,形勢危急。早在十月三十一日,蔣介石生日那一天,南京政府已決定遷都重慶。十一月二十七日發布《國民政府移駐重慶宣言》,內曰:“國民政府茲為適應戰況,統籌全局,長期抗戰起見,本日移駐重慶。此後將以最廣大之規模,從事更持久之戰鬥。以中華人民之眾,土地之廣,人人本必死之決心,以其熱血與土地,凝結為一,任何暴力不能使之分離,外得國際之同情,內有民眾之團結,繼續抗戰,必能達到維護國家民族生存之目的。特此宣告,唯共勉之。”
重慶從此成為戰時首都,官方的說法是“行都”。不過要到三年後的九月六日,政府才正式命令將重慶改稱“陪都”:“四川古稱天府,山川雄偉,民物豐殷,而重慶綰轂西南,控扼江漢,尤為國家重鎮。政府於事變之始,首定大計,移駐辦公。風雨綢繆,瞬經三載;今行都形勢,益臻堅固,戰時蔚成軍事政治經濟之樞紐,戰後自更為西南建設之中心。恢閎建置,民意僉同;茲特明定重慶為陪都,著由行政院督飭主管機關,參酌西京之體製,妥籌久遠之規模,藉慰輿情,而彰懋典。此令!”
懷著共紓國難的悲壯,這以前和以後,無數同胞奔赴西南大後方。華北與東南沿海地區淪陷後,與內地的交通並未斷絕。走陸路要通過封鎖線,冒點風險(《圍城》裏趙辛楣、方鴻漸一行,即取道浙東赴湘西),海路較安全。上海租界在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太平洋戰爭爆發前,仍保有特殊地位。中國人士可以坐海船到香港,然後經兩廣、貴州到重慶,或坐船到越南海防,再由滇越鐵路到昆明,然後入川。
相對閉塞的西南各城鎮街頭,一時出現許多外地人。四川人稱他們為“下江人”(長江下遊人)或“腳底下人”(此詞不含貶義)。他們中不乏文化人,如作家、新聞記者、教師,也有公務員、實業家、工廠職員、技術工人等等。來到陌生的地方,他們感到新鮮,睜大眼睛觀察。本地人習焉不察的事物,在異鄉人的目光下被凸現。他們有文化,是專業或業餘的作者,也有發表的地盤,為我們留下了許多關於西南社會、經濟、民生、風俗的原始資料。由於觀察者身份、地位、政見、趣味的差異,各人的印象有所側重。左翼作家抨擊政府腐敗、特務橫行,不愁衣食的雅人依舊流連山水(南泉北碚),普通人埋怨物價飛漲,注重生活瑣事。也許把各種印象綜合起來,才能呈現曆史的原貌。
我對普通人的寫作,比對專業作者的作品更感興趣。對專業作者的作品,我最感興趣的是他們對普通人生活的觀察和感受。
《旅行雜誌》創刊於一九二七年,是中國旅行社興辦的實業單位之一。它的編輯部和發行所設在上海租界(四川路四百〇二號),利用中國旅行社遍布全國的網點,輻射全國,有相當固定的作者群和讀者群。上海淪陷後,它維持出版直到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進駐租界才被迫停刊。自三七年至四一年,由於國人對西南的關注,更由於相當一部分作者移居西南,它不斷發表來自西南的文稿,向全國介紹以前不受重視的西南,建構了西南的形象。
西南太大,且說重慶。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初,張恨水結束了《南京人報》,溯江西上。次年初到達重慶,參加《新民報》。他一手編報,另一手寫抗戰小說。他是《旅行雜誌》的老作者,在這家雜誌上發表連載小說《負販列傳》,並應編者之請,寫了《重慶旅感錄》和《重慶旅感錄續篇》。日常生活,舉其大端為衣食住行四項,張氏皆有所記。
“四川人,來得闊,穿長衫,打赤腳。”這是下江人對四川人善意的嘲諷。另一特色,是“川人無論男女,喜頭纏白布。且纏法極簡單,紐布如巨繩,置一圈於頭上。苟屬新製,儼然下江人在重孝中。問何以故?則答以頭懼風寒。問何不戴帽?則答以纏布其值較賤。其實布與帽之值,亦不甚懸殊也。川人頭懼寒矣,而腳則懼熱。中下階級男子,十九赤腳草履。在寒冬時,上衣長袍,下赤雙足,招搖過市,無以為怪者。蜀道艱難,民愛著草履,自屬有由。唯國人舊習,最忌白色上頭。而川人纏白布,陸放翁已形之於吟詠,未悉始於何時,而獨與全國習俗相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