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淵3

1.9

秋季到來的時候,我成功安排了宇文非的飯碗,確切說,是老七幫忙安排的。宇文非去一個小打印店做了錄入員。活不多,有需要的時候再叫他過去。他以往在龍淵閣抄抄寫寫,現在敲打鍵盤,也算得上是老本行。

“那你們以後打算怎麼辦?”老七問。

我一陣茫然,腦子裏沒半點頭緒。賣盤不可能是長遠之計,工作始終沒找著,前途看來一片灰暗。至於宇文非,天天沒事兒就坐著冥修,也沒見他修出什麼成就來。

“異次元空間?時間機器?蟲洞?躍遷?你能有點概念嗎?”我快要把我所會的名詞都掏出來了。宇文非隻是搖頭。

“我已經想了好幾個月了,”他說,“但我始終抓不到任何一點痕跡。我隻記得我在龍淵閣工作,下一個場景就是那冰塊了。”

再問一百次,也是從龍淵閣跳到冰塊,真讓人氣悶。外頭倒是吵吵嚷嚷,關於這位冰川古人君離奇失蹤的種種分析夠出一個書係了。最現實的說法是外國勢力把他偷走了,最羅曼蒂克的則是他本是外星人、又蘇醒回到了他的家鄉。

“要真能回去就好了,”宇文非感歎,“在一個連星空都不一樣的地方,心裏真是發虛。”

“九州的星空是什麼樣的?”我問。

“九州的天空是彩色的,”宇文非喃喃地說,“那是因為星辰都有自己的顏色,而不像這裏,隻有白色的光芒。”

“白晝的時候,太陽統治了天空,耀眼的光芒遮掩了其他的星曜,但如果仔細看,仍然能看出一些不同的色彩。它們雖然隱藏在太陽的亮度之下,卻還是執著的散放出微弱的光。”

“到了夜晚,太陽隱去,穀玄的黑暗籠罩大地。明月發出柔和的淡黃色光,其他星辰如同鑽石,閃爍出七彩。亙白是白色的,密羅是綠色的,印池是藍色的……那些光芒在星辰力的相互擾動之下此消彼長,令夜色變幻多端。”

“我記得我喜歡在龍淵閣的高層仰望星空,那些絢麗的色彩仿佛觸手可及。有時候我甚至覺得,背後的龍淵閣都顯得微不足道,因為宇宙的秘密總是蘊涵於它本身,不會依賴於文字而存在。”

我拍拍他的肩膀:“兄弟,想家了?”

宇文非默然點頭。其實我也想家了,但混成如今這德行,真是羞於歸家。人言衣錦還鄉、榮歸故裏,我這般惶惶然如喪家之犬的狀況,非把老爹的血壓計打個粉碎。

這一夜秋風蕭瑟,開始有黃葉墜下。北京這地方,幾乎沒有春天和秋天,用不了多久,隆冬就將到來。與夏天相比,北京城的冬日又是別樣滋味,起風時,室外空氣中仿佛包裹著玻璃渣,一下一下的錐著皮膚。而我的房東乃葛朗台、阿巴貢、夏洛克與潑留希金的基因混合體,隻怕恨不能一顆煤球讓我燒一冬。

“你在想什麼?”宇文非問我。

“你自己不能看麼?”我反問。

“你不是要我尊重你的……人權麼,”他眨眨眼,“所以我就再也沒閱讀你的頭腦。”

“該讀的你都讀幹淨了,”我毫不領情,“我是在想,你總不能在這兒呆一輩子吧?”

他歎口氣,雙手抱住頭:“我也不想,但我該怎麼回去呢?已經幾個月了,我還是沒想清楚事情的根源。難道……難道我真的隻是個瘋子?關於九州的一切,隻是我這個瘋子的狂想?”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宇文非這樣。在此之前,他都總是一副高深莫測、沒心沒肺的德行,即便是在種種混亂記憶所組成的迷宮中穿行時,他也始終能保持嘴角自嘲的微笑。但如今,秋日的第一片落葉似乎擊碎了他最後的自信。

我捏捏他的肩膀:“其實我也懷疑我自己瘋了,不過……你得這麼想,甭管世界的真相是怎麼樣的,你所能體會到的,隻是你的感知而已。比如我其實是個絕色美女,但你看到我是個猥瑣男,那我的美女本質就對你毫無用處了,是不?”

宇文非一樂:“原來你們這裏美女的標準是這樣的……”

“我那是比方,你別打岔!”我剜他一眼,“也許你真的是瘋子,但你心裏有這麼一個九州世界,你就擁有常人所沒有的一些東西。你能夠夢見羽人從龍淵閣的窗外飛過,夢見鬱非帶著火紅色的軌跡劃過天空,我隻能夢見AV女優投懷送抱……扯遠了,不說這個。”

但我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我似乎有很多感觸,卻很難用語言形容。宇文非至少還能以回到九州、回到龍淵閣作為目標,我的目標在哪兒?

2.9

“我建議你不要選擇這個課題,”師兄對我說,“這是個無解的問題。”

我低下頭,紙上的墨跡未幹,“世界本原”四個大字看上去很醒目。也許我的確應該放棄這類太空太玄的題目,選擇一些具體的方向,譬如茶葉的種植與製作啦,星闕的運行啦一類的。但我總覺得,如果人活一世,連世界是什麼樣的都不知道,未免太過失敗。

師兄很無奈:“失敗?你去地下七層,走廊最西邊有一間小門,推門進去,看看什麼才叫做失敗。”

我於是去了。地下七層是存放一些已經被證偽的知識與曆史事件的地方,幾乎等於一座廢棄的倉庫,很少有人光顧,充滿了紙張變質的黴味和蛀蟲啃噬書本的沙沙聲。我在走廊西邊的盡頭發現了一道小門,門是虛掩的,我推開走進去。

我懷疑,這是整座龍淵閣裏唯一沒有紙張的地方了。這間小屋裏空空蕩蕩,除了一張床和床前一個布滿油漬的飯桌,什麼都沒有。一個長發長須的老者枯坐在床上,神情恍惚,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我進去之後,他瞥了我一眼,隨即把目光挪開,好似我不存在。沉默了好一陣子,我嚐試著向他打招呼:“前輩,您好。”

他隨意點點頭,也不回話,我愣了愣,決定沒話找話:“您這裏居然一本書都沒有。”

“書有什麼用,”他壓根不看我一眼,“一切都是不可知的,書籍紀錄的不過是表淺的具象,白費功夫。”

“為什麼是不可知的?”我不服氣,“我們都在孜孜以求的探索世界的奧秘,隻有暫時無法知道的,沒有永遠無法知道的。”

“幼稚!”他從鼻子裏哼了一句,轉過頭去,麵朝牆躺下,不再搭理我。我隻好退了出去。

後來我才知道,這位前輩被關在那間小屋裏已經快有300年了。他曾經為了探求九州世界的邊緣,從龍淵閣出發,一路向東行進,離開陸地後乘上海船,前後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年。後來他遇到了一場海上風暴,船被擊碎,自己被卷入海浪裏,失去了知覺。

等他醒來後,發現自己躺在了海岸上。他辨別出東的方向,繼續前行,卻越走越覺得眼前的景觀十分眼熟。最後,他驚呆了。

他見到了龍淵閣。真的是龍淵閣。他摸索著進了門,雖然衣衫襤褸,一名弟子還是辨認出了他。

“長老,您回來了!”那名弟子說,“您找到九州的邊緣了麼?”

他望了那弟子一眼,一言不發,把自己關進了地下七層的雜物間,也就是他現在所居住的地方。從此他不再閱讀任何書本,並給出如下解釋。

“我一直用羅盤精密的控製著方向,保證一直沿著正東行進,”他說,“可是我卻回到了龍淵閣。這顯然是大神的手段,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這個世界的真相。”

“既然如此,我們在這裏經年累月的辛勞,最後也不過是陷入一場大神的玩笑罷了。”

1.10

所謂同學會,大致就是一個羞辱與被羞辱的過程。你看著身邊的同學甲躊躇滿誌,談論著自己三十萬的年薪和“亂去美國”的待遇,心裏恨不能一煙灰缸砸他個滿臉醬汁;你再看著身邊的同學乙低聲下氣地說,新工作正在談,現在暫時呆著,心裏就會很有成就感,並充滿鄙夷地暗自嘀咕:正在談?你丫不就一中關村賣光盤的混子麼!

我當然希望能扮演同學甲的角色,可惜現實安排我扮演同學乙,世事蒼涼,不外乎是。硬著頭皮挺過了晚餐,聽眾人商議晚上去錢櫃,慌忙謝絕,說晚上回去還有事。

狗熊,大學時住我下鋪的主兒一把攬過我:“屁事!不盡興今天誰也別走!”此人身高丈二,腰大十圍,在大學籃球隊被稱作奧尼爾,這一攬對我而言不啻於頸鎖,哪裏掙得開?隻能稀裏糊塗被他劫持上了出租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