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對皇太子朱標來說,洪武二十五年(公元1392)春天,是最煩人最痛苦的季節。
但他也不曾想到,這是他在人世間度過的最後一個春天。
新春正月,恰是“千門萬戶瞳瞳日,卻將新桃換舊符”的時節,帝都應天城內洋溢著一派升平景象。戰火早已遠去,人們在廢墟上建起了比“鍾山龍蟠,石頭虎踞”的古金陵更顯雄偉的應天新城。街衢店肆煥然一新,士庶商民摩肩接踵。到處炸響著爆竹,到處飄溢著酒香。秦淮河上更是彩燈映粉麵,絲竹伴槳聲。連一向苦慣了的引車擔漿者流,那冷了一冬的臉上都綻現出春意盎然的微笑。
但是,皇太子朱標卻感受不到這春的氣息。太子所居住的東宮謂“春和宮”,也可稱為“龍興宮”,在這裏聽不到鞭炮,也聽不到喧嘩笑語。因為防衛的需要,殿內向來不植花木,故而不可能看到枝頭的花蕾或新綠。在這裏你隻能根據寒暑的變化來判斷冬春四季。
惟一能使朱標意識到節日氣氛的,便是過春節比平常更繁忙更勞累了。
朱標所處的時代,朝廷尚沒有頒布春節休假的製度,君臣們照常上朝。在這點上真不如普通的老百姓活得舒服。
朱標為朱元璋的嫡長子,係孝慈高皇後馬氏所生。他自洪武元年正月被立為太子,迄今恰好二十五個春秋。洪武十年,因朱元璋頒詔:“自今政事並啟太子處分,然後奏聞”,國家一般政務實際上已落到他的肩頭。又因洪武十三年罷丞相一職,析中書省之政以歸六部,六部之奏直達聖裁,所以太子的公務就特別繁忙。每日案牘如山,鬧得他宵衣旰食,席不暇暖,任是鐵鑄的軀體也架不住日鏽夕蝕。更不消說,他的身體本就不強,兄弟之中最顯孱弱,故而雖四十歲剛過,正值如日中天的盛年,卻已漸漸覺得力不從心了。
遵照《周禮》並沿襲曆朝規矩,從“正旦”夜漏未盡七刻鍾鳴,皇帝及在京文武群臣在奉天殿行大朝儀,大家互相拜年;拜年而後又於謹身殿大排筵宴,君臣舉觴同賀;再而後浩浩蕩蕩前往太廟祭祀皇帝的祖宗及配饗的功臣英魂……最隆重最繁瑣的則是大祀天地。祀前齋戒七日,使其以整潔之身麵對神明。到了大祀之日,又是戴月起床,冒寒出宮,祭天於南郊之圜丘,祭地於北郊之方澤。連同大明、夜明、星辰、太歲、五嶽、五鎮、四海、四瀆及風雲雷雨諸神都已祀過,皇太子略鬆口氣,已然臥床難起了。
所以,上元燈節的前夕,宮內即悄悄地流傳著太子得病的消息。卻隻見太醫們一遍遍被召進東宮,又各自冷著臉子回去。據說隻是“偶感風寒”,但吃的什麼湯藥,卻嚴格保密,無人能夠知曉。
當然,不可能瞞過所有人。太子妃呂氏即是曉得病情的一個。
這一日,姓左的一位年長禦醫給太子把了半天的脈,而後說句:“不妨事的,將息數日便好。”然後開了藥方,無非人參、黃芪、甘草、白芪之類。待向太子床前跪辭過,拿起醫包走到廊前的時候,卻被太監喚了回來,說呂娘娘有話要問。禦醫便又躬著身退回。在西廂房裏,隔著紗幔與呂妃唧咕了幾句。呂妃忍不住嗚咽起來。後來,送走了禦醫,呂妃重新洗了臉勻了麵,等再至太子榻前,已是笑意盈盈了。
不一會兒,湯藥已然熬好。呂妃便用一隻耀州窯的白瓷刻花碗盛了藥湯,一匙一匙,親自喂進太子嘴裏。“沒事的,”呂妃說,“禦醫隻是囑咐你注意歇息。‘三分醫,七分養’呢。”“你拿藥方我看。”太子說。
他看了藥方,果然也沒有什麼,隨手扔在一邊。又問隨侍的太監:“剛才我打盹兒的工夫,可有人來過嗎?”
太監說:“是秦王遣一位姓莫的長使來過。”太子便有點警惕:“秦王府的人?來做什麼?”
“說隻是代秦王問太子的春安。他自己不方便來,否則早就專來拜年了。”
太子沉默了一會兒,又問:“他都說些什麼?”“莫長史也沒說什麼。隻是說,秦王感謝太子殿下的關照。”
太子便閉上眼睛,且揮手讓他們退出。太子呻吟似地長歎口氣,心裏怨道:
“朱樉啊朱樉啊!我這病恰是你折騰出來的呀!”……二
太子的病的確與秦王有關。
洪武帝共有二十六位皇子。乃是:太子標、秦王樉、晉王棡、燕王棣、周王橚、楚王楨、齊王榑、趙王杞、潭王梓、魯王檀、蜀王椿、湘王柏、代王桂、肅王楧、遼王植、慶王栴、寧王權、岷王楩、穀王橞、韓王鬆、沈王模、安王楹、唐王桱、郢王棟、伊王木彝。最後一位皇子楠,剛剛滿月便夭殤,故未冊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