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春末,皇太子朱標的病情突然加重起來。此前的一些日子,他尚能支撐著參加必要的朝會,或在文華殿裏勉強坐一會兒,處理比較重要的國事。現在他已完全離不開床榻了。禦醫們一撥撥進來,又一撥撥退出。他從禦醫們那永遠充滿著信心的臉上讀出了“絕望”。
王公大臣們得知消息,紛紛前來慰問。他們有的或許也隨身帶來某府州縣的名醫,有的或許也在袖筒裏裝幾粒某山某族世傳的秘方藥丸。但名醫也好秘方也好,在別人身上皆有神效,在太子這裏卻毫無作用。折騰來折騰去,病人也煩了,不僅諱疾忌醫了,甚或杯弓蛇影了。
前不久秦王從西安千裏迢迢打發來一位醫生,說最擅內科和瘡瘍的。便由太醫院這兩科的醫官陪著,來至榻前。那醫生調息至數先切脈,切脈之後問病曆。此時一直在榻前服侍的世子允炆想代父親陳述,但醫生卻微笑著請太子自己來說。太子馬上就發現了醫生目光裏含著的狡黠,像是要探詢他的隱私似的。他怒火兒猛地上來,不僅拒絕回答,還差點將醫生攆了出去。嗣後不久燕王又派來幾位。其中有一位並非正經的醫生,倒是慶壽寺的和尚,法號道衍,也自稱是杏林世家。長一副三角眼,黑黃麵皮,自身就是有病的樣子,竟還要給太子問疾!太子礙著是燕王派來的人,也勉強讓他給切了脈。然後令醫官和世子允炆陪著另屋喝茶。喝茶工夫,允炆發現這自稱懂醫道的和尚,不但麵相醜惡,且極不潔雅。他在開藥方的同時,那不提筆的手沒來由地在腿上搓來搓去,搓出一團團灰泥,倒像是藥丸,隨手就丟於地下。卻又用這搓過灰泥的手,再去端那隻青花纏枝玉色茶碗。朱允炆看了,醃臢得要命,幾乎就要嘔吐。當然,和尚開出的藥方也就不會被醫官們采用了。
道衍等人走後,太子不由地煩惱起來。此時藍玉說過的幾句話便又在耳邊回響……那是上個月中,涼國公藍玉受命出征罕東,陛辭之前來東宮告別,曾經向他俯身低言,透露燕王在北平的行為不太正常,提醒他注意一點。太子問藍玉,燕王如何行為不太正常?藍玉說:“臣曾於北征還軍時,到北平見過燕王。臣見燕王的宮式器物很有僭越之嫌,其車輿儀仗,幾乎與皇上一般無二。如他的象輅,裝飾的也完全是皇上金輅的模樣。這且不講。臣又聽說燕王府常聚些不三不四的人,其行動極是詭秘。又有望氣者說‘燕王有天子氣’,‘燕王府上空時有紫雲出現’。臣提醒殿下預先防備,免致後患呀!”太子對藍玉的這番忠告並不很在意。因為太子生性仁慈,尤其對自家弟兄向無疑忌。況且他也知道,藍玉曾向燕王獻馬遭拒而心生嫌隙,他從這番話裏也聽出了挾嫌攻訐的味道。他記得當時曾這樣回答藍玉:“謝謝你的好意!但燕王待我甚是恭謹,我想他絕不會有異謀的。我剛把秦王的事情按下,千萬莫再出個別的什麼王的案子了!”這話倒說得藍玉麵紅耳赤。藍玉趕忙辯白說:“臣蒙殿下優待,故而密陳利害。但願臣言不驗,而不願臣言幸中,如此才是殿下和社稷之福啊!”說罷低著頭退了出去。
跟藍玉的對話這才幾天啊?那時候身體還撐得住,心境還算平和,覺得國家社稷還能在自己的把握之中。所以那時候也看出了藍玉的話不懷好意,因之給他個“沒臉兒”。然而今天,當他被疾病折騰幾近絕望的時候,再回味藍玉的話,就覺得這是“忠言”了。或許燕王真的心懷叵測呢?防著點沒錯兒!
太子的心境是越來越壞了。他討厭人們議論他的病。他也不相信自己從此會垮下去。他還不到四十歲,正預備從父皇手裏接過傳國玉璽呢,怎麼會一敗塗地了呢?
人到了這種時候,會覺得時光異常金貴,而作為父親的責任感也會特別強烈。他希望世子朱允炆始終守在他的身邊,須臾不可分離。恰好朱允炆是大孝子,甘心陪伴他的父親,就在父親的病榻邊安了一張小床,幹脆將侍膳、侍藥乃至捧痰盂端便盆的活兒也接了過來。父親則利用這愈來愈金貴的時光,告訴兒子以後哪些事應該怎樣做,不應該怎樣做;應該信任怎樣的人,小心怎樣的人,利用怎樣的人,懲罰怎樣的人……兒子聽得心不在焉,一再勸他歇息,而他仍舊滔滔不絕。
人到了這種時候,神經會異常的敏感,頭腦竟異常的清醒,對一些本無所謂的事情也表現出極大的興趣,並做出非凡的判斷。他在告誡允炆小心燕王、晉王等幾個虎視眈眈的叔叔的同時,特別關注這些王爺跟朝廷重臣們新近有無聯絡。他甚至親手為允炆擬定了一個他認為可以倚重的“股肱”大臣的名單。把這些人請來,求他們關照他的世子、將來的皇太孫。後來,想起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趕緊亡羊補牢。那便是要允炆代表他,拜訪了某幾位備皇上顧問,在皇上麵前說話有點兒分量的翰林院大學士,把他的希望交到了他們的手裏。這些大學士中,劉三吾便是他拜托的一個。後來的事實證明,這位七十多歲花白胡子的老頭兒,在關鍵時刻還真是起到了極大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