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錯,朱允炆已結婚了。其實,早在他為父親居喪期間,祖父已為他選定了正妻。他是光祿寺少卿馬全之女,比他小一歲。去年夏天,也就是說,他為父親服喪三年剛剛期滿,皇帝便張羅著為他舉行婚禮,馬氏亦被冊封為皇太孫妃。皇帝把這件事看得至關重要。這關係到國祚,關係到社稷,而不僅僅是他一個人的事。那鋪天蓋地的賀帖、喜幛他看都看不過來。那位在東角門上冒死抗奏,力諫皇上“儲君”應由嫡長孫朱允炆來做的劉老先生,更是熱情洋溢地奉製作詩,題寫喜聯,為婚禮增色不少。可是,說也怪,他對“結婚”這件事毫無興趣。“洞房花燭夜”,遠非詩中描寫的那樣美好,連“合巹”禮他覺得都似無聊的遊戲。他隻覺得“結婚”更增加了心頭的沉重感。他必須為家庭中增加的這個人,承擔後半生的責任啊!
當然,他必須慢慢適應婚後的生活。他不可能再與弟弟們並床而睡了。他必須與皇太孫妃諧龍鳳之歡,並盡可能早地為皇帝生下曾孫。
“‘其儀不忒,正是四國’。‘忒’者,差錯也。這二句的意思是:他的儀態沒有差錯,才可以為‘四國’之長,受天下人擁戴……”
黃子澄講得不錯。他作為皇太孫,大明朝的“儲君”,必須儀態端正,舉手投足皆合乎法度,方能做國人的楷模,受天下人的擁戴呢!黃翰林講約一個時辰。講畢,照例應該賜先生酒飯。皇太孫由詹事府執事官員及侍講官簇擁著,先暫入殿堂南間小憩。在候酒飯的工夫,黃子澄發現皇太孫顯出有心事的模樣,便含蓄而問:
“殿下,臣方才講的,可有錯謬處嗎?”“不不。”朱允炆說:“先生講得極好,我深得教益。‘治國必先齊家’的道理,我若明若暗懂得了一些。不過,有些事情,還須再請教先生呢。”
黃子澄忙跪下道:“承殿下不恥下問,臣深感榮幸。”朱允炆趕緊上前攙起黃子澄說:“今日是來不及了。另擇個日子,我想單獨跟先生談談……”
三數日後,皇太孫朱允炆在東角門單獨召見了黃子澄。這並非正式的會見。是在皇上主持的會議散後,禦輿回宮,群臣告退,朱允炆隻對黃子澄說句“先生請留步”,詹事府其他官員知道應當回避,隨即散去了。然後他和他開始了密談。
這次談話沒有記錄。談話的內容是後來朱允炆登基之後才披露於世的。
話題是從日前在文華後殿讀《大學》開始的。朱允炆劈頭就問:
“所謂‘其儀不忒,正是四國’。國君的儀態、品質都沒有差錯,他就能治理好國家嗎?”
黃子澄略作沉吟後回答:“這隻是說了一麵,國君必須‘其儀不忒’;然而……”他沒有繼續就《大學》上所引用的《詩經》裏這句話展開去談。他知道把這個問題談深談透,非是一朝一夕之功。很顯然,皇太孫心中定有許多苦衷,需要向人傾訴,以便釋疑解惑,尋求對策。
黃子澄不由地一陣激動。他預感到,“儲君”準備拿他作“知己”對待了。他熱切地等待著皇太孫的傾訴。但朱允炆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半天張不開口。許多話,從何談起呀!他記得,父親臨死之前,曾抓住他的手說:“炆兒,我死之後,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你這皇太孫,比我這皇太子,怕更難做呀!”
他就說:“父親,那我何必做呢?”“不,你必須做,千方百計要做!”父親說:“我已經來不及了……有些話我得快囑咐你,你一定要注意……”
“那你就說吧,父親。”“你當了皇太孫,千萬小心一些人!這些人虎視眈眈盯住你的位子。他們叫你不得安生……”“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這就是帶刺的‘棘杖’。皇祖父大誅功臣武將,就是給我拔刺兒。”“咳,不對!”父親急得喘不上氣來,“父皇他拔的刺不對!”
“為什麼不對?”他大為驚詫,“難道他們不是奸臣?不該被殺?皇祖父還會錯了嗎?”
“咳,炆兒,你還小,我也不容易講清楚。但你一定要記住:敵人不是那些功臣武將,而是,而是……”
“到底是誰?”
父親的聲音本來就弱,此時還怕別人聽見似的,讓他把耳朵貼過去。他聽後大吃一驚,幾乎跳起來。
父親所說的敵人,竟是他的幾位親叔父!
這真駭人聽聞!不可思議!父親和他的親王兄弟們,平常嚴謹遵循《昭鑒錄》和《祖訓錄》,他們都把《祖訓錄》抄寫到王宮正殿東牆壁上,以便隨時觀覽自省。他們從在“大本堂”時起,就學習《四書》、《五經》,恂恂然大講“治國齊家修身”的道理。他們張口閉口皆是“忠孝仁義禮智信!”……難道親骨肉也會成為仇家?難道親叔父也會成為敵人?“從來禍起於蕭牆啊!”父親說。一臉的痛苦與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