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建文二年五月中旬,燕軍占領德州的時候,山東布政司參政鐵鉉,正在德州與濟南之間的臨邑縣,忙活著為李景隆的北伐軍督運糧食。
鐵鉉是河南鄧州人,有著回族血統(按當時說法兒乃“色目人”)。父親名鐵仲名,母親胡氏。洪武中,鐵鉉以國子監監生,除授左軍都督府斷事。當時恰逢皇侄孫靖江王朱守謙,在其封地雲南恣行不法,笞辱公吏,擅殺庶民,強召人田室、子女。太祖將靖江王召至京師勘問,有司官畏勢不敢深究細察,而鐵鉉卻能據法詰詢,擬行削職。太祖見這位“斷事”果然斷事精明,不苛不枉,遂賜字曰“鼎石”。
建文初,鐵鉉調來濟南任山東參政。雖才一年多點時間,但他惜恤百姓,禮貌士賢,尤其在治黃河之災中舍家忘身與兵民共同奮鬥,在當地有著極好的口碑。李景隆帶兵北伐期間,他負責在山東境內籌措糧秣,征募民役,十分賣力。但是想不到曹國公的六十萬大軍竟不堪燕王一擊,在白溝河大敗後由德州退向濟南。他在臨邑城看見景隆軍旗靡轍亂而狐奔鼠竄的樣兒,心裏真是悵惱得要命。
當時李景隆軍裏有位“讚畫”,就是前軍都督府左斷事高巍,恰好由德州隨逃兵過來,他和鐵鉉原是誌同道合的舊友,兩人不期在臨邑大街上相遇,彼此相視,不禁一愣。鐵鉉聽說高巍在李景隆軍裏讚畫軍務,就望著他滿麵塵灰的狼狽臉麵兒揶揄道:
“吾兄春風得意馬蹄疾啊!可是打了勝仗嗎?”高巍知道他是有意挖苦,不禁頓足而哭,繼而大笑長歎:“唉!鼎石兄你哪裏知道,那位李大將軍,他哪裏將小弟瞧在眼兒裏?不瞞你說,我是見都見不到他一麵呢!”
鐵鉉詫異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高巍說:“罷罷罷!說來你該知道——我不是向皇上自薦,甘冒殺身之險到燕王那裏勸其罷兵請罪的嗎?”
“對對對,此事小弟自然知道,且小弟甚是佩服吾兄的大義與膽氣呢!”
“唉!鼎石兄你也譏我……”“不不,小弟絕無譏諷之意。吾兄北平之行雖未成功,但赤心鐵膽卻是人神共鑒……”“唉唉,鼎石兄啊,有你這話我心裏也感寬慰了!你不知李景隆那廝——他見我從北平空手而歸,便有意地羞我辱我。又把我比作張儀、蘇秦,又把我比作酈食其。爾後更是不拿正眼兒瞧我一眼。不瞞你說,我這個讚畫,倒不如他的妓女、嬖男說話頂用呢!”高巍越說越氣。他忽然又從懷中掏出一物,向鐵鉉揚了揚說:“你看這是什麼?”
鐵鉉說:“這不是一條犀帶嗎?”
高巍說:“正是。卻不是聖上賞賜李景隆那廝的通天犀帶嗎?”
鐵鉉詫異道:“既是通天犀帶,卻如何會在你的手上?”
高巍恨得切齒咬牙:“說來怕是無人相信——李景隆隻顧逃命,倉皇之際,連聖上賞賜之物都丟棄不顧了呢!”
鐵鉉聞聽,的確是不敢相信,情不自禁也隨著高巍大罵李景隆。罵了一陣,鐵鉉眼裏看著大街上灰溜溜潰逃的敗兵,腦裏卻是想著德州的輜重倉庫,那一座座山似的糧秣,由他千辛萬苦一袋一捆地籌集起來,如今卻讓李景隆丟給了燕軍!鐵鉉心痛難抑,一把攬過高巍,兩人就在長街上相擁大哭起來。
哭罷,鐵鉉與高巍各自拭淚。相攜著進了臨邑館驛——其時已作了李景隆軍的兵站,兩人就在李景隆剛躺過的床榻上歇了一會兒,又湊合著吃了點李景隆剩下的殘羹剩飯,隨後便計議回到濟南後,休管李景隆如何(說實話他倆不敢指望李景隆能抵擋住燕軍),他們定要找到駐軍濟南的都督盛庸,好好兒地整飭軍務,招募民壯,誓死固守濟南,而決不能讓燕軍再從濟南跨越過去。二濟南乃古齊國之地,漢景帝時是參加叛亂的七國之一。北宋政和年間濟南成為府治,元改為路。明洪武朝仍改為府,卻已是山東省會,其治所在曆城。齊王朱榑的藩地即在於此。
李景隆從濟南逃回應天之後,鐵鉉配合都督盛庸悉心備禦,勉力防守,濟南竟能頑強地立於泰山之北,黃河(當時稱大清河)之南,繼續充當著江南的屏障。事聞,朝廷提升鐵鉉為山東布政使,任命盛庸代李景隆為大將軍,以迎擊燕軍。
燕王真沒有想到,這個姓鐵的“回回”,還真有股鐵的骨氣,不但不向他臣伏,且膽敢以鐵拳向他的心窩打來;這個被太祖賜字為“鼎石”的家夥,還真將濟南變成他進軍應天的擋路石呢!
第一次交戰時,盛庸帶兵列陣。說實在的燕王並未把這位都督瞧在眼兒裏。因為盛庸曾跟隨耿炳文北伐,在真定之役中成為了燕王手下敗將。但是不曾想盛庸有了鐵鉉的配合,倒變得特別難對付了,使他因輕敵而吃了大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