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雙心裏淒然,連鳩摩羅什也死了,還有誰能夠解答自己的疑惑?
“老師臨死對我說,師姐必然還會回到長安,他有幾句話要我轉達給師姐——世上的萬事沒有完美無缺的,雖然師姐一心想將一切都做到最好,但有許多事情卻是無法勉強的,師姐隻要盡到自己的本分就是了。各人有各人的宿命,慈悲之心並非隻是針對某人或者某事的,當別人感覺到你的殘忍之時,也許正是因為你的大慈大悲。”
無雙心裏酸楚:“可是我隻是一個普通人,我也有七情六欲,有許多事情我真的做不到。將整個三界的命運都交給我,我真的負擔不起,我隻想做一個普通的姚秦公主,或是一個平民。”
這些話她雖然在心裏反反複複地思量,卻從來不曾告訴任何一個人。但此時,在逍遙閣中,她卻忍不住說了出來。
聽者隻是一個不甚明了世事的小童,他睜大雙眼望著無雙,滿臉皆是不解與迷惑。
無雙轉身離去,小童卻忽然道:“師姐,我從小就沒有父母,在街上流浪,是師父收留了我,從此我不必再忍饑挨餓。我有時也很嫉妒那些有父母的孩子,因為他們永遠是那麼幸福。我不止一次地想,為什麼人間如此不公平,有些人生下來就過著好日子,而有些人,沒有做過錯事,卻要吃那麼多苦。”
無雙不由停下了腳步:“你可找到了答案?”
小童道:“沒有,我一直沒有找到答案。但是有一天,在我遇到師父以前,我在長安街頭殺了一個人。”
無雙一怔,不由得回頭道:“你殺過人?”
小童點點頭:“那是一個比我年長三四歲的姐姐。她出身在富貴之家,我見到她時,她正在長安的街上閑逛。她很可憐我,請我在路邊的小攤上吃東西。我吃了很多,吃完了又要,她便一直叫老板再送上食物。後來我終於吃飽了,她拿出一個小荷包付賬,我看見她荷包裏的銀子,忽然就生出了歹念。我不知我是天生貪婪,還是被餓怕了。我搶了她的荷包轉身就跑,她便一直在我身後追趕,我跑到無人的地方,跑得筋疲力盡,她也追得筋疲力盡。我求她不要再追我,她說銀子可以送我,但請我答應她以後不要再搶錢,她說搶錢是不好的。”
無雙輕歎道:“你卻殺了她?”
小童神色寂然:“她轉身離去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也許她會報官,於是我拿起地上的石頭砸在她的頭上。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做,也許是因為貪婪,也許是因為恐懼。我很快就發現她死了,那時我才猛然發現,在我的一生中,她是唯一一個對我好的人。也便因此,我到官府自首,請他們判我死罪。但師父卻救了我,他說,如果我要死也可以,但要我想明白生命的意義再死。”
“你可曾想明白?”
小童搖了搖頭;“到了現在我都不曾想明白,我隻想明白了一件事,如果一切可以重來,我不會殺那位姐姐。如果立刻死去可以換回她的性命,我寧可立刻便死。”
無雙默然,半晌才道:“為何要告訴我此事?”
小童道:“因為在我的心中,除了師父以外,師姐就是我最敬仰的人,我不希望師姐作出讓自己後悔的選擇。”
無雙淒然一笑:“你放心,我早已經作出了選擇,永遠都不會後悔。”她走出逍遙閣,馬車已經不見了。一隊晉軍悄無聲息地站在門外。領軍的將領十分恭敬地向她行禮:“劉將軍自與公主別後,一直思念著公主,命我等前來迎接公主。”
無雙淡然一笑:“我是否可以回宮一趟?”
那名將領點頭道:“劉將軍特別吩咐過,公主無論做什麼都悉聽尊便。”
無雙忍不住露出一絲嘲諷的微笑:“他不怕我跑嗎?”
將領道:“劉將軍說公主絕不會逃走。”
無雙長長地歎了口氣:“不錯,他很了解我,我絕不會逃走,但也請你們善待長安百姓,不要驚擾平民。”
無雙徒步走回皇宮,路上皆是晉國的軍隊。長安迅速地放棄了抵抗,任由敵軍進入城中,想必這是出自新帝的授意。敵軍也很平和,不像是兩國交戰,倒像是友善的鄰邦偶然到訪。
她進入皇宮時,見到所有的姚姓皇族皆白衣素服,等待著即將被虜南下的命運。
她的目光從他們臉上一一掃過,看到了千篇一律的沮喪表情。隻有她的長兄神色淡然,兩人目光輕觸,她感覺到姚泓眼中如釋重負般的神情。她暗歎,也許對於姚泓來說,這真是一種解脫吧!
她卻沒有見到姚佛念,她一路向宮內行去,在禦花園中看見姚佛念亦穿著一身白衣,手中拿著一卷經書。他卻沒有看那卷經書,反而抬著頭一眨不眨地盯著麵前的菩提樹。
菩提樹結籽了,當有風吹過時,樹籽便紛紛落了下來。
她低低地叫了他一聲:“佛念!”
姚佛念回頭看看她:“姑姑,你回來了?”
她點頭,一時之間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姚佛念微笑道:“我勸過父親不要去晉國,如果去了晉國,他一定不能全身而退。但他卻不肯聽,說是為了保全百姓和宗室,他決定投降。”
無雙勉強一笑:“佛念,如果你不想去晉國,就留下來吧!”
姚佛念淡然一笑:“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難道劉裕會放過我嗎?”
無雙咬了咬牙,回頭望向身後的將軍:“我的侄兒不過十歲,就算他留下來,也不會有所作為,我想請求將軍放他一條生路。”
那將軍遲疑了一下:“好吧!隻要公主願意隨我回去,少一個小孩兒,料也無妨。”
姚佛念卻微笑道:“姑姑是想讓我獨活嗎?”
無雙心裏一酸:“我隻望能為姚姓宗室留下一支血脈。”
姚佛念卻笑道:“姑姑是聖僧的高足,此時卻為何如此著相?人生在世,不過鏡花水月。生死無常,不過過眼雲煙。對於我來說,或許生存的意義就是為了等待今天的到來。對於姑姑來說,也許還有重要的事情沒有完成。”
無雙不由後退了一步,失聲道:“佛念,你……”
姚佛念卻打斷了她的話:“我知道晉國的軍隊是為了姑姑而來,請姑姑為了全國的百姓,委曲求全,保重自己。”
無雙苦笑:“你放心,我會保重自己的。”她回頭望向次第的宮宇,一切都不過是一場夢罷了。
當姚姓宗親的隊伍走出皇城時,忽然有人失聲驚呼:“你們看,那是什麼。”
眾人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隻見皇城上,一個少年白衣飄飄,似正要羽化登仙而去。
“是佛念!他站在那裏做什麼?”
姚佛念伸開雙臂,他看見如血的夕陽。他想,如果他是一隻飛鳥,便可以展翅離開這個人間。
他躍起的身影,在夕陽下正如一隻白鳥。
有人失聲驚呼:“佛念跳下來了!佛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