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神子
1、
這間石室裏除了一個巨大的藥池外並無他物,在火把的照耀下可以看清,池內藥水的顏色漆黑如墨,表麵不斷泛起古怪的泡沫,散發出刺鼻的惡臭氣息,其中還隱隱夾雜著血腥味。一個身穿白色長袍的人站在池邊,一動也不動,恍如雕像。
忽然之間,池水起了劇烈的波動,水麵被分開,十多個黑乎乎的人影從池裏鑽了出來。他們身上都沾著腥臭的藥水,卻顧不上擦拭,上岸後的第一個動作就是齊刷刷跪在白袍人麵前。白袍人卻不以為意,隻是淡淡地點點頭:“很好,你們都複活了。還記得你們要做的事情嗎?”
“絕不敢忘!”跪在地上的人回答得很整齊。
“你們會把自己要做的事透露給別人嗎?”白袍人又問。
“寧可斷舌!”仍然是幹脆整齊地回答。
白袍人滿意地點點頭,不再多看他們一眼,轉身向石室的大門走去。來到門口時,他停住了腳步。
“去吧,都往北諒山而去,”他的聲音充滿了不容抗拒的威嚴,“用你們的生命,證明你們對教主的忠誠吧!”
他大步走了出去,抬頭看著烏雲密布的夜空,月光正透過濃雲的縫隙,灑下一點點陰鬱的銀白色。白袍人久久凝視著看不見星光的天幕,嘴裏喃喃自語著:“北諒山……北諒山……”
他背在身後的雙手,不知何時已經緊緊捏成拳。
與此同時,北諒山中。
北諒山正在走近萬物複蘇的三月。但就在這一個月裏,山裏卻相當不太平,發生了一件大事和一件更大的事。那一件大事是朝廷征兵征到了北諒山中;更大的事則是,一個小木匠摔下了懸崖。
劇變就從小木匠摔下虎頭崖的那個黃昏開始。當他像一塊秤砣一樣墜下深淵時,夕陽的紅光還未散盡,三隴村中炊煙嫋嫋,村民們和以往的每一個傍晚一樣,等待著自己在外玩耍的小孩回家吃飯。沒有人想到,一個等待了十六年的恐怖陰謀就以這樣的意外拉開了序幕。
平靜的氛圍是被村頭傳來的哭叫所打破的:“有人滾到山崖下邊去了!”家長們當即蜂擁而出,急惶惶將那個跑回來報信的小孩揪住:“誰?誰掉下去了?”
但嚇傻了的孩子除了大喊大叫“有人滾到山崖下邊去了”,再也說不出別的話。人們不再浪費時間,沿著滿是碎石的小路拚盡全力向著虎頭崖跑去。
最後的答案也不知道應當算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孩子們全都安然無恙,那個滾落懸崖的並非幼童,而是村裏的小木匠。對於此人的死,人們甚至都不願意在臉上偽裝出一絲悲戚,但那隨之而來的可能的後果足以令任何人心頭發顫。某種程度上,或許他們甚至寧可死的就是自己的兒女。
“是禍躲不過。”村長麵色凝重,開始分派人手去尋找他,“不管死活我們總得確認一下”。男人們一個個唉聲歎氣,飯也顧不得吃,準備好攀下懸崖的工具,在天黑前趕到了虎頭崖。他們忙不迭地垂下繩索,開始搜尋。虎頭崖地勢險峻,懸崖下則是一片一人高的茂密野草叢。但人們尋遍了草叢中的每一處角落,不少人被鋸齒狀的草葉割得鮮血淋漓,也始終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小木匠就像一滴落入山澗的水珠,再也找不著了。
回到村裏的時候已經東方發白。通宵未睡的村民們這才顧得上打孩子泄憤,一片殺豬也似的哭嚎聲中,村長發話了。
“一切都是天命所定,”他歎息著,“上天要把那團莫名的火球扔到這裏,又要安排我們撿到那個奇怪的孩子,現在再安排他死去。”
村長閉上眼睛,十六年前的夜晚又一次浮現於記憶中。那道點亮整個夜空的邪惡的光芒,那幾聲震耳欲聾的劇烈爆炸,那片被夷為平地的山坡,那些可憐的禍從天降的死難者,那個半點傷都沒有受的古怪來客、以及他手中抱著的嬰兒。十六年來,這些場景和那個嬰兒身上閃動的妖異光芒一道,無時不刻不在他眼前晃動著,讓他不得安寧。
“但願一切都這樣過去吧!”他總結說。
2、
小木匠滾落山崖的經過如下:下午的時候,他一個人跑到虎頭崖的山坡上曬太陽,不知不覺睡著了。到了臨近黃昏時,忽然額頭上一痛,醒了過來原來是村中頑童相互拋擲石子玩,卻不小心打到了他腦袋上,還磕出了血。
小木匠劣跡斑斑,其中之一便是不分大小,睚眥必報。在肇事頑童的驚叫討饒聲中,兩人一追一逃,在懸崖邊亂竄。其他小孩對此場麵見慣不驚,自然也無人敢上前阻止,隻能悄悄扔點東西給他使絆。理論上,身經百戰的小木匠不會在此狀況下失去平衡,更沒理由會向著懸崖邊摔下去,但他摔了。直到這廝慘叫一聲消失於視野外,孩子們才開始鬧嚷著往回跑。對於小木匠出事,他們與其說驚慌,倒不如說幸災樂禍。
北諒山是北方有名的高峻山脈,位於山脈西麓的三隴村偏僻、閉塞、一般的貧困,但通常情況下也餓不死人,這一點和絕大多數位於大陸北麵的普通山村沒什麼兩樣。三隴村有一些很討厭的人,總是給村民們帶來困擾,這一點也和其他山村差不多。
小木匠就是全村最招人討厭的家夥。沒有人樂意找他做木工活,但其父安木匠死後,村裏實在找不出第二個木匠了,而離此最近的鄰村也要走上四五個時辰的山路。
“隨你們的便,”小木匠白眼一翻,“愛打不打,不找我可以去鄰村。”
多數人在這種擺明了耍無賴的威脅之下都被迫妥協了,但村西的牛大力卻真的再也不去找他,寧可吭嗤吭嗤爬山路。去年冬天,牛大力家屋頂的瓦片破了,他踩著梯子上去換瓦片,梯子卻離奇斷裂,若不是當時他還沒爬多高,隻怕已經丟了小命。
牛大力一麵捂著屁股哼哼唧唧,一麵檢查梯子,這一查差點把他生生氣死。原來梯子上的所有鐵釘都被換成了鏽蝕不堪的舊釘子。而該梯子上一次檢修之前,釘子明明都還是新的,修梯子的小木匠自然有重大嫌疑。
牛大力怒氣衝衝地扛著梯子去找小木匠,小木匠正縮在火爐旁喝著茶,聽完牛大力的血淚控訴,懶洋洋地搖搖頭:“證據。”
“放屁!這還需要什麼狗屁證據!”牛大力兩眼冒火,“除了你,還有誰能碰到這梯子?”
小木匠繼續搖頭:“沒證據?那就不關我的事了。沒準是放久了自己鏽掉的,沒準是你故意換了釘子要來訛我的。”
談話進行到此顯然已經失去了意義。牛大力揪住小木匠的衣領,不費什麼勁就把他扔出門去。小木匠一聲從村頭到村尾都能聽到的慘號,在雪堆上賣力地打起滾來。不久之後大夫的診斷結果出來了,雖然小木匠渾身上下除了一些表皮擦破外並無明顯外傷,“但他始終說腰疼得厲害,可能是傷到了骨頭”。牛大力為此不得不賠了小木匠一筆湯藥費,其價值約合三架新梯子,換算成釘子就不知道多少了。
這隻是從小木匠諸多光榮事跡中信手拈出來的一件,其他諸如偷工減料、拖延工期、偷雞摸狗之類不勝枚舉。按照北方山民們的彪悍民風,這種人被亂棍打死都算是輕的,但除了牛大力等極個別缺點心眼的,沒有任何人敢動小木匠。幾乎每回村務會都有人提出驅逐他,但最終沒有一次被成功執行,因為所有人都害怕,害怕隱藏在小木匠背後的某些事物。每當人們回想起十六年前小木匠到來的情景時就會冷汗直冒,從心底泛出深深的寒意。那一個夜晚發生的事情,恍如一場揮之不去的夢魘,多年後仍然在目擊者們的腦海裏不斷浮現。隨著這場夢魘而來的小木匠,充其量算得上是個添頭罷了。
他們所不知道的是,該添頭並沒有真的打算摔下崖去。他成天在此處轉悠,對於崖邊地勢早已了然於胸。失足的那一刹那,他已經扯住了垂於懸崖邊的一根粗藤。根據他之前的測試,這根粗藤足以承受五六個小木匠的分量。
然而小木匠還是摔下去了,因為粗藤在他到來之前已經莫名其妙斷掉了,他自信滿滿地伸手一拉,卻完全沒有著力之處,自然也無法止住下墜之勢。這一意外變故導致他之前的計劃全盤落空。我怎麼那麼倒黴?半空中下落的時候,他在心裏憤憤地罵著。
但事情的確發生了。他能清楚地感受到那無可阻擋的下墜之勢,以及在身邊呼嘯而過的山風。在來得及想到這般跌下去會有什麼後果之前,他就已經嚇暈了。
這之後發生了什麼他完全不知曉,但在昏迷中,他卻再度進入了那個纏繞他多年的夢境。這個夢從他記事開始就不斷地在夜晚浮現,一次次在黑暗中占據他的頭腦。但這一次,在親身體驗了從高處下墜的恐怖感覺後,這個夢中的一切細節卻變得分外清晰。
——他在飛翔。在那些一遍遍重複的夢境中,他總是飛在高高的雲端。他的背上有一對寬闊而健碩的翅膀,在白色的雲層中有力地揮動著。在他的身畔,還有無數和他一樣長著翅膀的人,自由的、無拘無束地在天空中飛翔,如風般雄壯,如陽光般耀眼。
他們劃過藍天,掠過太陽,大地在腳下顯得那麼的渺小。他甚至能看到地麵上,那些沒有翅膀的普通人們,跪在地上,向著他們頂禮膜拜。
那是個多麼美麗的夢,甚至令他每次醒來時都不願睜眼,隻希望能再多回味一刻那種感覺。但最終他還是會醒來,發現自己正躺在家中窄窄的木板床上,當視線漸漸習慣了黑暗之後,那些粗陋的家具慢慢刻在了眼中,鼻端是一陣陣輕微的黴味和糙米飯的焦糊氣息。老木匠正在隔壁酣睡,響亮的鼾聲透過薄木板牆鑽入耳朵。這樣的巨大反差,每每令他的心一陣緊縮,悵然、憤恨、失落、哀傷……種種複雜的情緒混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