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神惘2(1 / 3)

第三章、神惘2

3、

睡眠總是一件令人身心愉悅的事,如果睡眠時總能做美夢,這種愉悅就會加倍,然而,從美夢裏猝然醒來可就不那麼令人娛悅了。所以小木匠並不喜歡睡覺,因為雖然睡著之後,他經常都會做那個飛翔的夢,但夢總有醒來的時候。

那種充滿霸氣的飛翔的快感,那種不斷湧上心頭的征服般的滿足感,總會在夢醒的一刹那嘎然而止,隻留給他沉重遲鈍的身軀和乏味的生活。安棄有時候甚至想,他小時候在三隴村裏無惡不作,是否並不僅僅為了反抗旁人對他的漠視與歧視,也含有自己對這個美夢所帶來的巨大失落的發泄呢?

這一覺又到了醒來的時候。安棄惡狠狠地閉緊眼睛,希望繼續留在夢境,但臉頰上一陣火辣辣的疼痛讓他迅速清醒過來。他搖晃著腦袋,慢慢想起了剛才發生了什麼:自己溜出將軍府到合安城內閑逛,進入了一家古董鋪子,鋪子裏的掌櫃和自己說了幾句奇奇怪怪的話,然後自己臉上一痛,突然就暈過去了。回過頭仔細想想,似乎是那個掌櫃的給了自己一巴掌,但他身法太快,自己完全沒看清……

回憶到這裏,安棄猛地睜開眼睛。自己已經不在古董鋪裏,而是躺在一棵梧桐樹背後。他慢慢站起來,一邊撫摸著還在發燒的臉頰,一邊看清了周圍。

他已經被扔到了另一個街區,離那間古董鋪子還有些距離,而天色也已經轉暗,說明自己昏迷了不少時間。他拍拍腦袋,仍然不明白之前究竟發生了什麼,決定回到古董鋪去看看。

這一次學乖了,不敢貿然靠近,而是打算先在遠處觀望一下。出乎他意料,古董鋪已經被官兵圍了起來,而正在外麵指揮的將官碰巧他認識,此人曾在方惟遠為自己設的酒宴上出席,還向自己敬過酒,可惜當時人多,忘了他的姓名。

這難不倒奸猾的小木匠,他大搖大擺地走上前,高聲招呼:“…副將,好久不見了。”故意把姓氏念得很模糊。

那位副將見到方大帥身前的紅人,自然是滿臉堆笑迎上來,別說沒聽清楚安棄喊的是什麼,就算真喊錯了也不會在乎。他約略把情況介紹了一下,原來是這家古董鋪裏發生了老大一起凶殺案,從掌櫃到夥計似乎是和另外一夥人火並,全都送了命。

安棄若無其事地道謝離開,轉過街角就一屁股坐在地上。真是好險,他想,老子要是還呆在那裏麵,豈不也得變成挺屍。強行冷靜頭腦,仔細回想日間發生的事情,慢慢有了點頭緒。想必是那另一撥人準備好了要對當鋪中人下手,卻事先被對方知悉,自己呆頭呆腦闖了進去,自然被當鋪的人當成了敵人。幸好他們手下留情,不然自己焉有命在?

越想越是後怕,回到將軍府也少了幾分往日的洋洋得意、小人得誌。吃過晚飯,和幾個相熟的下人在一起吹了幾句牛,便打算回房休息。剛剛推開門,雖然還沒點燈,卻猛然間憑著本能感受到一點不對。黑暗中似乎隱隱潛伏著什麼危機,就像是乘著夜色捕殺獵物的凶獸。他心知不妙,想要退出去,卻有一股無形的大力扯住他的身體,把他拉了進去,背後的門也重重關上了。

借著外麵透進來的微弱光亮,他勉強分辨出,自己的床上坐著一個人,從空氣中的一點淡淡馨香來判斷,這是個女人。完了完了,安棄想,在所有的傳奇故事裏,女殺手都比男人更狠毒,這回怕是要沒命了。

“我們開門見山吧,”黑暗中的女子開口說,聲音倒是蠻好聽的,“你知道今天那個古董鋪裏死的是什麼人麼?”

安棄一愣:“古董鋪?都是賣古董的唄。對了,還有一夥找他們麻煩的。”

“你錯了,”對方說,“他們是一夥的,原本是在那裏接頭,沒想到你自己送上了門。相比之下,如果能抓住了你,他們原本的任務根本不算什麼。”

安棄腦子轉得倒也快,一下子想到點什麼:“難道他們……竟然是……”

女子的回答讓他冷汗直冒:“不錯,他們都是登雲會的,找你已經找了三年了。還好他們沒能認出你來,不然你有一百條命也丟掉了。”

登雲會!安棄幾乎都快把這檔子事給忘了。在三年前那個陰森而血腥的夜晚之後,他再也沒遇到過試圖抓他或者殺他的人,一直在山村裏過著平靜的日子。這時候這個神秘女子向他提起,他才恍然發覺,原來自己仍然處在危機中。

“那麼……是你替我殺了他們?”他低聲問,“你是誰?為什麼要幫助我?”

這句話問出口,他才想起來,同樣的問題他也問過丁風。丁風倒是回答了他,但答案中包含了太多無法解釋的謎團,以至於他覺得越解釋越難以理解。那麼眼前這個女子呢?會給出如何的回答?

女子並沒有正麵回答他:“你自己小心些,這件事遲早兜不住。你記住,某些人需要你活著,某些人需要你死去。是死是活,看你怎麼走了。”

這真是一句徹頭徹尾的廢話,安棄想。

對方沉默了,然後安棄感到耳畔似乎有一陣風拂過,仔細一看,那女子已經不知所蹤。他一背的冷汗,往床上一靠,突然有一種極度緊張後的鬆弛感,渾身說不出的疲憊倦怠,衣服也不脫,迷迷瞪瞪地睡著了。

這一次沒有做那個飛翔的夢,卻老是夢到自己以不同的方式死去,一會兒被人砍掉腦袋,一會兒被人攔腰斬為兩截,一會兒被繩子勒斷脖頸,一會兒被火烤成焦炭。到了半夜,這些夢折磨得他實在難以入睡,索性披上衣服,到院子裏去閑坐。

春夜的風隻帶有一點微寒,吹在身上也並不難受,卻能讓頭腦略微清醒。小木匠仰躺在一張石椅上,滿眼見到的都是璀璨的群星。那些星光溫柔卻遙不可及,帶有一種神秘的吸引力。安棄忍不住想,我不會真是從那些星星上下來的吧?

再一想:我這樣的貨色,即便真是如此,也是被當成廢品扔下來的吧?從頭捋一下自己的一生,假如將之交給一個說書先生來發揮,絕對能得到一個驚心動魄蕩氣回腸的精彩故事:一個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小木匠,自幼飽受村人欺淩(其實究竟誰欺淩誰還難講得很),十六歲這一年突然遭遇大變,得知自己乃是神賜之子!於是該小木匠在神使——丁風馬虎可算吧——的教導之下,痛改前非、發憤圖強,體內蘊藏之神力逐漸爆發,終成一代絕世豪俠。然後該神子少不得要通宵天機,領悟神意,帶領著對其頂禮膜拜的天下群英,幹下幾樁驚天動地氣壯山河的豐功偉業,完成自己身上的使命——雖然該使命究竟是什麼目前也還無人知曉……

如果一切都按照這樣的劇本來上演該有多好!安棄恨得牙癢癢的。可惜的是,現實終究是無比殘酷的,到現在為止,他仍然是一個一塌糊塗的小木匠、沒有看出自己身上有一星半點的神跡,大盜丁風也絕不像是個合格的神使,剛剛救出安棄自己就丟了性命,倒是官府對抓住他很有興趣,江湖上最大的邪教對殺死他很上心。這一切都在一片混沌中進行,像是一個沒有開頭就直接跳到高潮的故事,說書先生越是講得口沫四濺,聽眾就越是一頭霧水。

他想起了自己三年前和臨終前的丁風的一段對話,那時候他剛剛經曆巨變,對於自己的身世還存著許多活躍的猜測,並不像之後的三年內慢慢陷入得過且過的境地。他是木匠出身,雖然手藝一塌糊塗,基本原理總是知道的,任何一件複雜的木器,都得分各個部件製好,最後或粘或釘,完成整體。眼前已有無窮疑團,卻和做木器的道理相仿,必須一點一點的細究,等到所有小問題都有了答案,或許真相也就水落石出了。還是從最簡單的問題問起吧,小木匠想。

“登雲會想殺我,說明我的身世和他們關係很大,”他說,“趁著你還沒死,再給我講講登雲會吧。” 他之前不過一鱗半爪地聽到了一點登雲會的事跡,要說知道登雲會到底是幹什麼的,實在勉強。而丁風雖然救了他性命,由於這當中牽扯的事情太多,他也並沒有什麼太多感激的,所以說起話來也並不客氣。

“登雲會這些年成為了江湖中人人畏懼的魔教,但在十多年之前,他們還隻是一個平和而不太引人注目的小教派,”離死不遠的丁風用微弱的聲音說,“朝廷一直在懷疑他們別有所圖,認為他們以拜神為幌子行叛亂之實。但是朝廷錯了……至少那時候的登雲會,真的就是單純地信奉心目中的神靈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