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普
今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
你低著頭，把臉孔埋在豎起的領子裏，懷抱一疊書，匆匆走進自習室。此時的自習室隻有零零落落的幾個人，或低頭苦讀，或竊竊私語。你的視線習慣性地掠過他們，然後徑直朝最裏麵走去，在靠窗的位置坐下。你的動作很輕，不想打擾別人，也不希望自己被注意——進入高中以後，你就好像不自覺地希望自己被人群所遺忘，寧可當一個默默無聞的人，波瀾不驚地放任三年光陰從自己身上逃離。
再過兩天就要期末考了，你告訴自己要認真複習，為的並不是很耀眼的成績，隻是不願以後感到遺憾罷了。把書本放在桌上，你輕輕搓了搓凍得發紅的手，看到淡藍色的血管細密地分布在肌膚之下，如同溝壑。記得很久以前，有個人曾經捧著你冰冷的雙手，輕輕地嗬著暖氣，霧團般的水汽將你們包圍，在路燈的照耀下顯得特別溫暖。美好的，如同幻覺。
你努力地搖了搖頭，讓自己從紛繁的思緒中清醒過來，然後打開課本，將自己埋入題海。自習室裏的人漸漸多起來了，原本清晰可聞的呼吸聲被壓縮成了薄紙，輕易地被風吹散。你停下筆，將整理好的資料收拾在一起，籲了一口氣。無意中抬頭，你看到一旁的窗戶已被一層水汽所覆蓋，溫暖的空氣遇到冰冷的窗麵，化成悲傷的眼淚任性地落下，窗戶深暗的底色上一片斑駁。你就這麼望著窗戶，看到自己麵無表情的臉龐和身後埋頭學習的同學弓起的背脊都映射在了窗麵上，高處懸掛著的日光燈集聚著灼眼的白光，透過玻璃直射你的眼眸。你忽然就想到了川端康成的《雪國》裏島村在前往雪國的火車上的那一幕：
黃昏的景色在鏡後後退著。也就是說，鏡麵映現的虛像與鏡後的實物好像電影裏的疊影一樣在晃動。出場人物和背景毫無關聯。而且人物是一種透明的幻像，景物則是在夜靄中的朦朧暗流，兩者結合在一起，描繪出一個超然的象征的世界……
這當兒，姑娘的臉上閃現著燈光。鏡中映像的清晰度並沒有減弱窗外的燈火，燈火也沒有把映像抹去。光亮閃爍著從她臉龐掠過，依舊未能把她整個臉龐輪廓照映出來。這是一束從遠方投來的寒光，不甚清晰地照亮了她眼睛的周圍。她的眼睛同燈火重疊的那一瞬間，就像在夕陽的餘暉裏飛舞的妖豔而美麗的螢火蟲……
你無法忘記自己初次讀到這段文字時的驚豔。然而，如今想要再找到一些觸動心靈的文字實在如同海中尋粟，又或許是自己的心變得不再敏感了吧。
你回過神來，暗惱自己的不專心，順手又翻開了數學課本。從小學開始數學就不是你的強項，進入高中之後就更明顯地表現出來了。想起期中考那次數學慘烈的成績，你的心裏瞬間起了疙瘩。你的堅強都淡淡地藏在你看似平淡、與世無爭的外表下。認識你的人會覺得你是深藏不露、一鳴驚人，麵對任何事都坦然從容，卻少有人能看透你平靜的表麵，在你內心生生如針紮般疼時陪在你身邊，輕輕地拍你的肩膀，給你一個安定人心的微笑。而今，那僅有的一個可以進入你心靈的人也已經遠在大洋彼岸了。
這樣也好，再也沒有人可以望進你心裏，如闖入陰暗森林的發光的獨角獸，在你得到短暫的光明後離去，而你又再次被拋入無盡的黑暗織網。你如斯默默地安慰自己。
然而，思緒仍然會情不自禁地飄回到過去，兩個小小少年並肩坐在灑滿瑰麗餘暉的教室裏，他耐心地給你講解著應用題，有時被你遲鈍的反應氣得刮你的鼻子說你笨，卻還是會把摘錄整齊的筆記借給你，告訴你哪些是重點和難點……那段日子，仿佛永遠散發著溫暖的光芒，被時間珍存在古銅色的老舊相框裏。你每每回憶，嘴角總會淡淡揚起，卻是半摻著苦澀之味的。想到此，那難得的一絲笑意在你臉上隱去。你略垂下眼，眼眸晦暗不明。
此時，不知哪個角落傳來了一聲低呼：“下雪了！”
聲波迅速在自習室裏擴散開來，所到之處皆引起人的抬首側目。你稍一怔愣，也將目光轉向左側的窗戶。盡管窗戶被水汽遮蓋得斑駁難辨，但還是能夠看到晶瑩純淨的雪粒從幽暗的上空紛揚飄散，從眼眸中劃過，點亮了眼中的火花。
這是零八年的第一場雪啊。
也是第一次，你獨自一個人看雪。
你明白你的心早已不在教室，心思也無法集中在課本上。你輕輕合上書，悄然地離開。
走在夜色中，雪粒紛紛揚揚地落下，悄然覆上你的發，像一枚枚沁涼的吻。你抬頭仰望著，夜空仿佛在向你張開雙臂，飄飛的雪絮就是她對你的召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