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完了,成績也下來了,和預期的差不多,既不高,也不低。閑著無事,褚仁便托叔叔幫忙,找了一份暑期工作:在一家小拍賣行打工。褚仁從小就學習書法,喜歡曆史和文學,但高中卻因為父親的公司是做機械外貿的,選了理科。這份工作褚仁很喜歡,像是和自己少年時的愛好做最後訣別似的珍惜著。
那天是一個暑期小拍的預展,隻有書畫和磁雜兩個小廳。褚仁一身黑西裝,負著手,筆直地站在書畫廳的一角。身旁巨大的加濕器突突地冒著細微的水霧。旁邊,是這次拍賣的書畫當中估價最高的一幅:明末清初著名書法家傅山的草書。頂天立地的大尺幅,縱橫開闊,磅礴不羈的氣勢,看上去就是那麼賞心悅目。雖然沒有上款,但估價依然超過了一百萬。
看預展的人很少,褚仁無事可做,百無聊賴的盯著那幅字,把那些左環右繞,龍蛇旋舞的一筆一劃,在心中描摹了一遍又一遍,回想著昨天惡補的那些關於傅山的資料,不知怎地,竟生出了一絲熟悉而親切的感覺。
突然,那加濕器嗡嗡響了幾聲,風口扭轉了一個角度,正對著那書法噴了過去。噴出來的也不再是細細的水霧,而是花灑一樣的水滴,瞬間,那紙便濕了,墨色氤氳了開來……
不對!好像不是因為水,而是整張畫似乎變成了液體,那些黑色的墨線在灰白的竹紙上隱隱流動著,扭曲著,盤成鬼魅一般的漩渦……褚仁大急,想關掉加濕器,但卻一時找不到開關,情急之下,隻好伸手去拉電線,想要直接拔下插銷。
那一瞬間,一股電流湧過,褚仁隻覺得自己的身體好像被液化了,縮成一團混沌的血肉,被那幅字吮吸了進去,跌入到一片深遠的黑暗之中……
傅山見褚仁呆呆地不說話,伸出手來在他眼前晃了晃,隨即便搭上了他的脈搏。
褚仁抬頭看了傅山一眼,深吸了一口氣,問道:“先生……不知道先生有沒有聽說過這樣的症候,一個人昏迷了,醒來之後他說自己是另一個人,就好比另一個人的靈魂附在了這個人身上?”褚仁斟酌著字句,用他認為清初人應該可以理解的詞彙組織著自己的語言。
傅山的眉頭深鎖著,點點頭,“移魂症?”
“那,先生親眼見過嗎?”
傅山又點點頭,扭頭看了一眼傅眉,似乎也在說給他聽似的,徐徐說道:“崇禎十年,我上京為袁繼鹹公鳴冤途中,見到過這樣一例,是個士子,與人爭執被推倒,跌破了頭,醒來時卻說自己是幾十裏外的一個老者。”
“後來呢?”褚仁問道。
“後來,從京城回來的途中,我又打聽了一下,那老者已經亡故十幾年了,幾個兒子已經分了家,族中沒有人願意承認他,他隻得以士子的身份繼續活著。如今……幾番戰亂,故國飄零,也不知道現今怎樣了……”
“不過他倒是平白多了幾十年的壽數,有了個健康年輕的皮囊,也算占盡了便宜。”傅眉插言道,他依然跪著,淺笑著看向傅山。
“起來吧。”傅山頭也不回地說道。
“是,謝爹爹教訓。”傅眉赧然一笑,慢慢站起身來,那一身月白的長衫,竟然一塵不染,連一絲褶皺都沒有。傅眉這樣一站,真如玉樹臨風一般,周圍仿佛一下子亮了起來,他臉上的笑容似乎散著清輝,襯得那暗淡的月光顯得更暗淡了。
“看來,還是外表相貌更重要一些……”褚仁低低地感慨道,不知道是感慨那隻能以士子外表活著的老者,還是感慨傅眉那清麗逼人的相貌……回思自己,隻怕也要蝸居在這副皮囊當中,慢慢咀嚼這偷來的幾十年歲月了。
“你……也是如此嗎?”傅山看著褚仁,略帶驚詫地問道。畢竟褚仁這一口標準的京腔很是特別,說話的遣詞用句,怎麼看也不像八九歲的孩童。
褚仁點點頭,說道:“那老者是從十幾年前附在那士子身上的,如果我說我是從幾百年後穿越過來的,您相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