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不是他們家孩子啊,難道要為了安慰他們,違心去扮演另一個人?”
“你……你留在這裏,不也是扮演另一個人?”
“那不同,我隻是叫傅仁而已,我的身世來曆並沒有瞞著你們什麼,而且我是真心想拜先生為師的。”
“又叫先生,怎麼不叫二叔?”傅眉嗔道。
“因為……我畢竟不是真的傅仁……隻是個窮人而已。”褚仁說完,咧嘴一笑。
傅眉忍俊不禁,用手指戳著褚仁的額頭輕斥道:“你就知道淘氣!”停了片刻,又開口說道。“說真的,你要想清楚,這東西當了,將來若要相認,可就沒有信物了。”
“把這條黃帶子留下就好了。”褚仁說著,解下腰中墜有鞘刀、荷包和火鐮的衣帶,“這個幫我收好,若以後有人尋親,也足以應付了。”心中卻暗想,這黃帶子可真不能拿去當,搞不好會有麻煩。清朝剛剛定鼎,晉省這樣的偏遠地方說不定還不清楚黃帶子、紅帶子的含義,但萬一遇到明白人,隻怕自己就沒法過安生日子了。
傅眉收了那帶子,問道:“說吧,想吃什麼?”
“每年中秋前後,是河蟹上市的季節,往年家裏總要買上很多……”
傅眉有些悵然,“晉省不大產蟹,祖母所在的盂縣是個小地方,隻怕不易覓得,要到太原等大城才好……”
“我隻是隨口一說罷了,若不好買,有肉就行,我可是無肉不歡的。”褚仁忙道。
傅眉伸出食指在褚仁額頭點了一下,“你等著,我送你兩隻螃蟹。”
傅眉說罷,取出一張一尺見方的紙,援筆濡墨,刷刷點點,兩隻橫行的河蟹便躍然紙上,左邊那隻張著鉗子,頗有幾分耀武揚威的姿態,右邊那隻斜著身子,八爪伸張,似乎是勉力要跟上左邊那隻的步伐,竟是栩栩如生。隻見傅眉又是刷刷幾筆,上方兩莖蘆葦折腰垂首,下方數叢衰草,點點水波,活脫脫一幅《蘆蕩秋蟹圖》*。
“古人畫餅充饑,我們畫蟹解饞,也不失為一樁雅事。”傅眉拎起那畫,轉頭對褚仁笑道。
兩人大笑著,在紙上塗畫著各種美食,那些他們在富貴歲月中曾經享受過且並未珍惜的美食,如今想再要重品,已是奢望……一個是因為天下更替了姓氏,另一個是因為時間折疊了人生。
笑著笑著,夜便深了,便有絲絲縷縷的秋涼,從窗椽門縫中湧入,讓兩人不自覺的緊了緊身上薄薄的單衫。
十月初一,冥陰節。
北京,東便門外,三忠祠。
堂上供奉著諸葛亮、嶽飛、文天祥這“三忠”的塑像,卻沒有香火。初冬的天時,門外有陽光,還不覺得冷,室內卻是凝冰握雪的寒。
四下裏環坐著一群人,有官衣的,也有便服的,更有那官帽上的翎子,可笑地向後伸張著,配上胸前補子上的織繡,隻能讓人想起“衣冠禽獸”這四個字。尤其是所有人的腦後,都垂著一條或長或短,或黑或白,或粗或細的辮子,像條尾巴。
隻有兩個人,是沒有辮子的。
一人坐在正中,五十來歲的年紀,一身交領右衽的玄衣,襯著白得沒有血色的一張臉,一柄簡素的玉簪束著發髻,正是被俘的袁繼鹹。另一人站在門口,頭戴黃冠,身穿絳紅色的道袍,兩幅廣袖像是吃滿了風的帆,擋住了門外僅有的陽光,也擋住了門外肅立的八旗兵丁的視線,正是傅山。
那些“衣冠禽獸”們,七嘴八舌的,在勸袁繼鹹投降仕清。那話音,有吳儂軟語,也有晉陝鄉音,嘈嘈切切,聽得人心煩。傅山一個一個看過去,見到了很多熟悉的麵孔,有老師的舊門生,舊下屬,也有當年三立學院的同學,甚至還有當初上京鳴冤的那群人中的一個。如今,他搬出了當年的冤案,口沫橫飛地陳說著大明的腐敗和昏庸,頌揚著大清的寬仁。做了狗,穿了新狗衣,便搖著尾巴,四處勸別人也同列。
傅山不由得一聲冷笑,卻見老師以目示意,便欠身一禮,退到了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