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的目光停在褚仁的眼睛上,帶著疑慮和不解。
褚仁也覺失態,柔聲說道:“別在意,我……有點癡傻,不過不會害人的,我是好人。”褚仁說完,眼中雖然含著淚,卻又綻放出一個微笑來。
那笑,像是會傳染似的,引得康熙的嘴角也微微翹起。
褚仁這才發現,兩個人鼻翼兩側深重如刻的法令線,幾乎一模一樣,這是愛新覺羅家族的標誌,血脈所係,無法變改。
看著恢複了元氣的那少年,重又抖擻精神,帶著從人遠去了。那一回眸時的凜利目光,已經略帶了一些千古一帝的風範,讓人不敢逼視。
褚仁對天默禱,“阿瑪,您的筆記,我交給玄燁了,或許,二十年後收複台灣,有您的功勞在……他拿走的,是我後來翻譯的漢文譯本,滿文的,我舍不得……”
“仁兒!”
聽到身後傅山的呼喚,褚仁轉身一笑,叫道:“爹爹!”
“有什麼高興的事兒?笑得這麼開心?”
“能不說嗎?”
“……不說就不說吧,你高興就好!”傅山寵溺地一笑,“你要是天天都能這麼開懷笑著,那爹爹就放心了。”
五台山腳下,善文村。
一片幽幽山穀之中,靜靜地臥著一座寺廟。
這寺廟不大,香火也不旺,名叫延慶寺,建於金代。大殿很小,四四方方,無廊無柱,看上去頗為與眾不同。
那灰衣的老僧帶褚仁和傅山轉到後殿,便看到一排木架上,掛著一個一個的紅色小布袋,那些布袋看上去都已經年深日久了,有的被陽光曬得褪了顏色,有的顏色卻是越放越深,變成了赭紅色,像是陳年的血跡一般。
“嗯……是個八九歲的旗人娃娃,身子不太好,說是有些頑疾,想要托庇神佛保佑……老衲記得很清楚,很少有孩子這麼大歲數了,才來寄名的。”那老僧一邊說著,一邊用枯柴一樣的手,在一個個紅色布袋上逡巡著,“是這個了!”老僧拿起一個布袋,抖著手,扯鬆了那上麵的係繩,取出一張薑黃色的紙片。
“你們看看……是不是這個。”老僧說著,便把那紙片交給了傅山。
傅山略有些尷尬地又把紙片交給了褚仁。
褚仁展開那紙片,見上麵寫著八個漢字:“丁醜,壬辰,庚午,己卯。”正是齊敏的生辰八字。那筆字寫得樸拙而拘謹,但還是能看出是齊克新的筆跡,想必他那時候也是才學漢字不久吧……
褚仁緊緊捏住那紙片,將手捫在胸口,像是要把那紙片按在心裏似的,微微點了點頭,道了聲:“是。”
那老僧滿臉的皺紋像綻放的菊花一樣舒展開來,露出一個笑容,“那就拿去吧!論理,還要把寄名符還回來的,但你都這麼大了才來,想必那東西也不知道丟到哪裏去了吧?”
褚仁的確是沒見過自己的寄名符,或許丟在那車裏了,或者那嬤嬤身上,隻怕早已化成齏粉了,心下倒是有點不好意思。
那老僧卻並不介意,隻歎息了一聲,說道:“你平安就好……你看,這麼多寄名袋留在這裏,時間最短的也有十來年了,這麼多孩子,隻怕是再也不能來取了……你這個有二十多年了,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今天能看到你來,真好!”
褚仁攙扶著傅山從寺中走出,偷偷回頭看了一眼這金代的古老寺廟,由大金到大清,一脈相承的嫋嫋香煙之中,變的是朝代更替,不變的是神佛悲憫的莊嚴寶相。在神佛眼中,世人沒有滿漢之分,眾生平等,什麼時候,世人也能做如此想?
注:
*康熙第一次幸五台山是在康熙二十二年。文中改成了康熙六年。六年七月,康熙親政。
*父母膝下,未得一日承歡:見《清實錄》康熙五十九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