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鄉是一個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村莊。小時候,當我寫下出生日期和名字時,心裏沒有絲毫波瀾:1966年冬天,出生在浙江省瑞安縣塘下鎮南山公社北堡村,父親池仁秀,民辦教師;母親顏碎竹,家務。那時候,我對自己的出生背景和鄉村習俗還沒什麼認識,這種懵懂直到15歲時發生了重大改變。
在我七歲之前,我家一直租房住。那是一座老房子,在村子的最北邊。夜晚,窗外無邊無際的黑夜就在我幼小的腦袋裏變幻出各種可怖的形狀。後來聽說了關於這所老房子和屋後少有人跡的小路一些怪異的故事,我和姐姐、兩個弟弟天黑後就不敢出門了。我的童年大概與所有在鄉村成長的人沒有什麼不同,貧窮讓大人忽略一個孩子的成長,生命很容易被毀滅,但也從中學會了自救。5歲那年,我與一個比我大一歲的女伴在河邊玩,被她推到河裏,她自己逃回家去。幸好有大人經過,把我救上來。而我母親隻是去那個女孩家告訴了一下,叫她下次不要再這樣了。我至今仍不明白她為什麼那樣做,那從背後推我下河的力量,來自一隻很小的手,力氣並不是很大,沒有預兆,也沒有緣由。後來,父母告借於許多親戚,我家終於建了全村最矮的一座新房子,搬到了小河的對岸。
關於生活,我最早了解到的一個詞是“貧窮”。那時候,家裏一共八口人吃飯,父親在學校的薪水按工分計算,家裏的日常開支全靠母親。母親雖不識字,但在我眼裏就是英雄。她是一個非常勤勞的人,農忙季節,幹完了自家田裏的農活,就到別的村幫忙,農村裏能賺錢的活計,差不多都幹過。那時候,母親就是我生活的導師。即使是農閑時節,她每天都有很多事要做,繡花、紡麻或織塑料編織袋,拚命去賺少得可憐的工錢。小學頭幾年,我放學回家後的主要任務是打豬草,後來我開始給母親的繡花活兒縫邊,據說那些繡花布要出口到國外當餐桌上的台布,一般每一套繡花活計都包含了比桌子大的一幅白棉布,還有十幅小方巾。給花兒填補花蕊、給花布縫邊都是我的事情。母親老是誇我聰明,因為同樣長的線,我在引線時用小指把線往外一勾,這樣就大大縮短了引線長度,節省了好多時間,比別人縫得都快。
我可以當一個幹活的好幫手了,父母就不想讓我繼續念書了。我說什麼也不肯,急得幾天不吃飯。母親看我躺在床上流淚,就答應了我,但條件是學費要我自己賺。那個暑假,我拚命繡花,終於湊足了讀高中的學費。而村裏能讀上高中的女孩,已經算非常幸運了。
我最早品嚐到謀生艱難的滋味是在當插秧客的時候。那時我十二、三歲,母親和幾個鄰居忙完自家的農活以後,就到十公裏外的一個村裏幹活。母親帶著我去。我們摸黑就出門,到那個村,天才剛剛亮。我和另一個人負責在空蕩蕩的田裏“打隔”,每隔一米距離插一溜秧,形成一道道綠線,其他人便可以在線內插秧。不一會兒,腰背便又酸又痛,想直起身來歇一歇,但有監工的人在看著,隻得咬牙堅持。晚上結賬的時候,雇主總是要說幾句:小姑娘不值三元錢。那時,我便努力挺高身子,裝出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母親和鄰居們幫著說了好多話後,才如數拿到工錢。
貧窮的故事大同小異,但給予人的滋養卻各不相同。由於前邊有一個姐姐,我的衣服都是她穿剩下留給我的。記得母親一次帶我去供銷社買東西,我看到了非常鮮豔的玫紅色的毛線,就站在那裏不走。我太想要一件新毛衣了。母親堅決不給我買,我站在那裏哭了。後來爺爺去集鎮不知賣了多少擔柴,還賣了好多雞蛋,我才得到第一件毛衣。第二年,紅毛衣因為與我舍不得吃的年糕放在一起,被老鼠咬了幾個大洞,至今想起來仍痛惜不已。這些記憶給我對過去時光的眷念增加了不少溫情。原來小小年紀,喉嚨口的幹渴早就等在那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