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霙華曆亂為誰春
傅眉一進門,二話不說,撩起衣擺,便直挺挺地跪在了那一片水泊中。盡濕的月白衣衫緊緊貼在身上,燈光下看去,活脫脫是一尊碾玉雕像。
“說吧……”傅山淡淡地看著傅眉,臉上不辨喜怒。
傅眉柔和而清亮的聲音幽幽響起,三言兩語,便說盡了前因,和之前褚仁知道的,並無太大不同。
“後來呢?你怎麼又回來了?我這頓打算是白挨了……”褚仁迫不及待地出言詢問。
傅山瞪了褚仁一眼,卻沒有出言申斥,褚仁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鬼臉。
傅眉看向褚仁,歉意地一笑,臉上盡是憐惜,又轉向傅山,繼續說道:“我們剛走出幾裏地,那王爺的人便追趕過來了,足有幾十人之多,從服裝和馬匹看,並不是王府的侍衛長隨之流,而是真正的八旗騎兵。”
“哦?!”傅山眉毛微微一皺。
“她……她說,目前晉省除了八王英親王阿濟格坐鎮之外,聽說端重親王博洛,承澤親王碩塞也已經離京西來,晉省……隻怕會有大變。那端重親王博洛便是要接她去王府的那位王爺。”
“韃子的耳目……竟是這麼靈通嗎?還是,另有其他緣故?”傅山的聲音極低,像是喃喃自語。
傅眉抬頭看了傅山一眼,像是要詢問,卻又忍住了,隻繼續說道:“那夥追兵兵強馬壯,我們的馬車根本跑不過他們,眼看就要被追上了,我……我和她商量了一下,便駕車衝下一道黃土溝壑。那些韃子不熟地形,覓路下來需要一點時間,我留她在當地的一個廢棄土窯中,自己駕車遠走,若能引開追兵,不讓她落入敵手,自然是最好,若不能,我也跟她商量過,隻說是被土匪綁票搪塞過去便是。”
“但那姑娘的名節又怎麼辦?”傅山臉上憂色更重。
“爹爹您怎麼忘了?按照晉省規矩,若婦人女子被綁票,隻要不過夜,便算不得失節。”傅眉說完,向窗外望去。
窗外,雨已經停了,天邊微微露出一點青白的曙色,三個人,竟是一夜未眠。
“那馬車呢?你可處理好了?可不能留一點痕跡在韃子手上。”傅山問道。
傅眉點點頭,“那些韃子並沒有追來,我一口氣跑出十幾裏,把馬車拆散了沉在河裏,馬也殺了,馬臀上的烙印用火燒了個幹淨,斬做幾塊,也丟入了河中,沒留下任何線索。”
“嗯……”傅山點點頭,“此際正是非常時期,成敗在此一舉,斷不能有一星半點差錯。罰你禁足三月,不許出家門一步!”
“是……”傅眉垂著頭,低低應了一聲,隨後拾起地上的藤條,雙手托著,挺直了身子,朗聲說道,“傅眉有錯,請爹爹責罰。”
傅山接過藤條,沉吟片刻,抬起手,猛力揮了下去。
藤條帶著嗚嗚的風聲,重重砸在傅眉背上,褚仁隻覺得傅眉整個身體都猛然向下一沉,但傅眉隻是輕輕“嗯”了一聲,並沒有呼痛呻吟。
第二下,接踵而至。
褚仁心中一痛,便叫了出來:“爹爹!不要打了,是我讓她帶那個姑娘走的,都是我的錯!”
傅山卻好像沒聽見似的,繼續一下一下地揮著藤條。
褚仁心中一急,忙撐起身子,想要下地阻止,沒想到一陣暈眩,手足無力,竟滾下春凳來,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又一次,遊弋在一團渾渾莽莽的黑色裏,從黑暗中來,莫非也要從黑暗中去?人生如羈旅,清初的這一段旅程,就這樣結束了嗎?一切才剛剛開始,還沒看到結局……褚仁心中有些悵然,不甘心就這樣離去,想要抓住些什麼,卻發現,身邊並沒有什麼可抓住的,一切均如流年逝水,豈是十指所能挽留得住的?
“你醒了?!”朦朦朧朧中,一聲呼喚,將褚仁從深遠的黑色迷夢中拉回到這個喧囂塵世。是傅眉的聲音!褚仁心中一安。
眼前,還是一團黑,但又些微有些光,像是黑夜將盡時,那微弱而空茫的曙色,不真切的在天邊凝結著。莫非,又到了黑夜,自己已經昏睡了一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