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卷著被子滾來滾去,好想整個人就變成一顆小棉花,可以鑽進去再也不用出來。
滾到一半,忽聽窗戶被人輕輕敲了幾下,辛湄從被子裏探出腦袋,小心翼翼地問:“誰?”
一封信從窗縫裏塞進來,輕輕飄落在地。辛湄從床上跳下,急急推開窗,便見一隻很眼熟的小妖怪飄在半空裏,朝她恭恭敬敬鞠個躬,這才轉身飛走了。
這隻小妖怪……好像是皇陵裏的?
辛湄拾起那封信,飛快拆開,裏麵隻有一行字,字體剛勁有力:八月十五,辛邪莊見。
落款是一個“喬”字。
……陸千喬八月十五要過來?!
信紙從手裏重新飄落在地,辛湄抱著腦袋慌神了。
不想見他!
不,不是……
不想這麼快就見到他!
也不是……
她……她她,她現在很需要心理準備!相當、十分、極其、特別——需要心理準備啊啊啊!
辛湄猛然回頭,盯著放在桌上那幾本書,火燎火燒地奔過去抓起來,四處打量,試圖找個穩妥的地方藏好。這種東西絕對不能給他看到!絕對不能!
床底下——不行!太常見的隱藏地點,肯定會暴露!
衣櫥裏——不行!保不準她換衣服的時候就不小心掉出來了。
她忽然瞅見梳妝台上積灰的珠寶奩,眼睛登時一亮,將珠寶奩裏那些常年不用的首飾一股腦倒出來,再把那幾本書放進去,首飾鋪在上麵,蓋上蓋子……嗯,這樣就完美了。
辛湄放心地關上窗戶,繼續回床上睡覺,默念“我什麼也沒看見”一千遍,在心猿意馬中睡著了。
一夜春夢。
八月十五,滿月,月餅節。
早早得知姑爺會來的辛雄,樂得下巴都要合不攏,準備了上千種口味的月餅,從圓的,到方的,再到不規則形狀的,堆成了小山。
“小湄,姑爺的口味是偏甜還是偏鹹?”
老人家總害怕自己準備的月餅不夠多,沒有姑爺喜歡吃的,忙得焦頭爛額。
“爹,他是你女婿,隻有他討好你的份,你擔心什麼啊?”
“混蛋!”辛雄老淚縱橫,“你已經得罪了姑爺,他都把你趕回娘家叫你反省了!難道你想叫他在月餅節寫下休書把你休掉嗎?!”
“……我認為,休書和月餅,完全是兩回事……”
“啊,對了!還有晚宴的菜肴!小湄,姑爺喜歡吃肉還是吃菜?”
“爹,娘到底是怎麼忍受了你那麼多年的?”
“肯定是肉吧?他是將軍,經常打仗,必然是喜歡吃肉的!”
辛雄唰唰寫下滿滿一張紙的菜單,遞給外麵的二師兄,鄭重吩咐:“再把地窖裏存的二十年陳釀拿出來兌上新酒!小心小心!今晚來的是貴客!”
她爹又瘋魔了。
辛湄搖著頭走出去,準備透透氣,忽見大師兄從大門處狂奔而來,驚聲大叫:“來了!將軍帶著許多人來了!”
辛邪莊裏霎時亂成一鍋粥,辛湄被一群人簇擁著,暈頭轉向地帶往大門口,剛好見到陸千喬從秋月背上跳下來,身後跟著數十人——不對,數十妖,都扮作凡人的模樣,畢恭畢敬地站在後方,每人牽著一匹靈獸,靈獸背上有的馱著箱子,有的馱著數枚匣子,令人眼花繚亂。
陸千喬今天看上去……呃,特別和往常不同,似乎刻意打扮過,往日的淡青衫子換成了雪白的外衣,長發一絲不苟地束在腦後,隻是雙眼用一條黑布覆住,卻絲毫不見狼狽,反倒為玉樹臨風的外形增添了一絲神秘。
莫非是怕紅眼珠嚇壞她老爹?
他真是太低估老爹的承受能力了,不要說是紅眼珠,就算他長八隻手,說不定老爹都會喜得抓耳撓腮,認為那是天賦異稟。
辛雄顫抖著迎上去,還未想好第一句要說點什麼,陸千喬已經穩穩走來,躬身下拜,聲音沉穩:“晚生陸千喬,見過辛老板。”
辛雄的眼淚唰一聲下來了。
他……他叫自己辛老板,而不是嶽父。
他恨恨地回頭瞪一眼辛湄:看看!多好的姑爺!你怎麼就把他氣得連嶽父都不肯叫了?!
辛湄別過腦袋假裝不知道,視野裏總覺得有人在看自己,悄悄轉動眼珠,立即望見陸千喬的臉,他的眼睛雖然被黑布覆蓋,卻仿佛仍然能看見東西。他正對著自己,唇角微微揚起,露出一個笑。
我來了。他的表情這樣說。
辛湄連脖子都在發燙,低頭暗咳一聲,卻不能像以前一樣迎上去握住他的手說點什麼,躑躅半晌,還是搖搖頭轉身走了。
她還需要一點心理準備……
小魔星的丈夫來到辛邪莊,不亞於水滴進熱油鍋裏,幾乎滿莊的人都湊在正廳外,從門縫、窗戶縫之類的縫隙往裏望。
大師兄見陸千喬蒙著塊黑布卻依然器宇軒昂,又是羨慕又是嫉妒:“我未來的老婆絕不會選這種小白臉!”
二師兄邪佞魅惑的笑:“一般一般,還輸我一些吧。”
辛湄抱著膝蓋坐在窗下,懶得說話,隻是冥思苦想怎麼才能做好心理準備。
正廳裏,陸千喬忽然開口了:“辛老板,晚生今日是送上彩禮,還望笑納。”
門外那些妖怪呼啦啦送進去一堆箱子匣子餅子,有銀兩,有古玩字畫,更有綾羅綢緞——極標準且極豐厚的彩禮。
辛雄霎時破涕為笑,結結巴巴:“姑、姑爺何必這樣客氣……咱們、咱們早就是一家人了!隻是小女頑劣,讓、讓姑爺操心了……還望姑爺莫要和她計較。”
陸千喬笑了笑:“晚生有意迎娶辛小姐為妻,終此一生隻一人,不離不棄,辛老板可否成全?”
辛雄使勁點頭:“成全成全!絕對成全!”
……隻是,好奇怪,他都已經是姑爺了,還要他成全什麼?
陸千喬起身,再一次躬身下拜,這次終於改口:“千喬拜謝嶽丈。”
那晚辛雄心情好得太過頭,一不小心就喝得爛醉,被人抬回房間了,辛湄隻好親自送陸千喬回客房。
一輪滿月掛在頭頂,四下裏雪亮透澈,往日走慣了的長廊今日不知怎麼特別長,小風吹在臉上涼颼颼的,辛湄摸了摸臉頰,怕誤事,她今天隻喝了兩小杯酒,但身上還是燒起來了,皮膚滾燙的。
“辛湄。”
陸千喬在後麵低低喚她一聲,停下了腳步。
她愕然轉身,才發覺他已經將覆蓋眼睛的黑布取下,又是一雙紅裏透光的眼,在夜裏看來真挺毛骨悚然的。她急忙四處張望,奔過去用手捂住:“小心周圍有人看見!”
他握住她的手腕放下去,問:“你不喜歡?”
“是你不想被人發覺吧?”她嘟起臉,“你把我爹想得太脆弱了!”
他搖頭:“不是說這個,我來提親……你不喜歡?”
“沒有啊,我很喜歡。”她嘻嘻一笑,“陸千喬,我很喜歡!還有,你原來那麼有錢!我還以為你是個身無分文的窮鬼將軍呢!”
他也笑了,攬住她的肩膀:“既然是將軍,又怎會身無分文?”
……他攬住她了!心理準備心理準備!
辛湄腦海裏瞬間浮現那本蘭麝嬌蕊集裏眾多圖畫,渾身頓時硬成石頭,抬頭隻是幹笑。她的心理準備!趕緊做好啊!
“怎麼了?”陸千喬發覺她的異常,不由奇怪。
辛湄想了又想,終於斟酌著開口:“那個,陸千喬……其實吧,我這個人,還是挺矜持挺高貴挺賢惠的,你說對不對?”
“……”
他沉默,這種時候果然沉默是金。
“你就說一聲對嘛!”她急得亂跳。
依然沉默,他的手放在下巴上,像是在忍笑,怎樣也不肯回答她。
“哼!我回房了!”
她氣得臉嘟起來,轉身就走。
他飛快抓住她的手腕,肌膚相觸,她像是被燙了一下,一把甩開。
……呃,糟了。
辛湄不敢回頭看他的表情,大叫一聲:“睡覺!”
說罷拔腿便跑,沒跑幾步,隻聽他在後麵穩穩追上,她嚇得跳起來,忙不擇路,一拳把長廊的牆打出個洞,鑽進去繼續跑。
寧靜的辛邪莊夜晚,那晚很不寧靜,時不時傳出“砰”,“嘩啦”之類的巨響,所有人都很有默契地假裝沒聽見,小別勝新婚嘛!大家都能理解的。
在連續砸碎四堵牆之後,辛湄終於被樹根絆了一下,朝前直踉蹌,一頭撞在樹上。
下一刻,手腕便被人壓住,陸千喬緊緊靠上來——隻是,為什麼?!為什麼要從背後靠上來!她的臉壓在樹上很疼啊!
一隻手伸過來,不由分說按在她額頭上,辛湄自覺腔子裏那顆小心髒快蹦出來了,慌得腿軟。
他要幹什麼幹什麼?!不是要在這裏吧?這裏……不太方便啊!按照書上的步驟,難道不應該是在漂亮又柔軟的床上,然後你脫我一件,我脫你一件這樣來麼?
“你發燒了。”
陸千喬的聲音在耳後響起,還帶著融融的熱氣,嗬出她一身雞皮疙瘩。
他說什麼來著?她現在很激蕩沒聽清……
“不該喝那麼多酒。走,我送你回房。”
又一隻手繼續不由分說抓著她的後背心,一提,再那麼一挾,她就和米袋子似的被夾著走了。
奇怪,他難道不該是抱個滿懷那樣抱著她,再不濟也應當是背在背上,像米袋子似的夾著是怎麼回事啊?!
辛湄勉力仰起脖子看他:“陸千喬,你這樣提著我很難受。”
他麵上表情極其十分淡定,一點也不溫柔纏綿,聲音很平穩:“喝醉了都會難受,先忍一會兒,馬上就到。”
她愕然:“我沒醉!”
他不說話,嗯,醉酒的人從來都不會承認自己喝醉的。
“我真沒醉!”
她就是想做個心理準備而已,怎麼那麼難呢。
他胳膊一抬,姿勢終於改了,從挾米袋變成了扛米袋。辛湄不由默然流下兩行淒楚的淚水,原來在他心裏,自己和米袋是一樣的。
辛湄的院落就在辛雄的隔壁,小巧玲瓏,院中種滿了梅花,是辛雄按照女兒名字裏的“湄”字栽種的。原本辛雄是給女兒取名“辛梅”,皆因妻子名字裏有個梅字,他夫妻二人伉儷情深的很。後來請了玉清仙人來算命,算出辛湄命中五行缺水,梅就換成了湄,又聽取玉清仙人的建議,在女兒院前栽滿梅花,取其孤寒高潔,據說對將來的姻緣是大有好處的。
可是,好處什麼的,她實在是沒看出來啊!
辛湄流著眼淚被陸千喬扛進屋子裏,順手就用捆妖索給捆上了,她被迫躺床上齜牙咧嘴:“陸千喬!你又捆我!”
他完全不予理會,在冷水裏擰了帕子,走過來扶起她的腦袋,另一手替她擦臉,動作又溫柔又笨拙,像怕弄疼她似的。
這個人怎麼能這樣呢?每次都是,外麵看上去好像特別體貼特別喜歡她,可做出來的事總不對味,天底下有丈夫會用捆妖索來捆自家老婆的嗎?當初抓著她囚禁不放的人就是他,後來悔婚,害她婚禮當日新娘變棄婦的人也是他,再後來洋洋灑灑提親,說要真正做夫妻的人也是他,眼下非說她醉了,用捆妖索捆她的人還是他——
他他他……真是男人心,海底針!
做夫妻,比生孩子還困難。
見她不動彈,也不說話,隻瞪圓了兩隻眼睛看自己,陸千喬又摸了摸她的額頭,這次不燙手了,皮膚上還帶著濕濕的涼意。他有些貪戀這種觸感,手指摩挲片刻,方緩緩撤離。
“……現在還難受嗎?”他低聲問。
她從鼻子裏發出一個很不屑的哼聲,拒絕回答。
陸千喬猶豫了一下:“你今天怪怪的。”
“你才怪怪的!”她怒了,“陸千喬,我討厭你!今天、現在開始——從腳底板都討厭你!”
他不以為意,隻是掖好被角:“你醉得厲害,睡吧。”
“你還捆著我,睡個屁啊!”
他頓了一瞬,有些擔憂:“辛湄,你再拆下去,辛邪莊就沒了。”
她嘴巴撅得可以掛油瓶:“你胡說!我那個……根本不是……我隻是……那什麼……”
“什麼?”他一頭霧水。
“沒什麼!快放開我!”
捆妖索很快被他收走,辛湄一骨碌從床上跳下來,背過去不看他:“我不要嫁給你,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