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2(1 / 3)

第四卷2

事實很簡單,酈朝央二十五歲那年的覺醒,成就了十分罕見的完美戰鬼之身,隨後殺光夫家上下百口人,當時由於陸千喬被送回族內由酈氏一族的人照料,故而逃過一劫。他身為混血,本就處於弱勢,族人都以為大小姐回歸後會毫不留情抹殺他,誰知酈朝央隻是叫人把他送走,留下了他的命。

他母子二人向來情分淺薄,偶爾見一麵,她也幾乎都坐在車中,竹簾隔出兩個世界來。

現在想想,完美的戰鬼根本沒有所謂感情,她留下他的命,隻怕也是抱著一份微弱的希望,因為自己可以成就完美之身,那親生兒子也是有可能的。

現如今,他真的有希望成了,心中卻殘留著不舍的感情,寧可一個人悄悄走掉,將戰鬼一族的興衰置之不顧,酈朝央也有她憤怒的理由。

陸千喬不願動手,那麼就由她來動手——

“以上,就是這樣。”

大僧侶說得口幹舌燥,扯下腰間的竹筒喝了一口水潤潤嗓子。抬頭看辛湄,她完全沒反應,正扶著下巴發呆。

“沒聽懂?”他把手在她麵前晃晃。

辛湄想了想,搖頭:“不,我覺得……她不是那種人。”

“陸家上下一百三十七口人被她殺光,這可是事實,我沒那個工夫胡編亂造。”

“我的意思是,她是有感情的。”

那天在帳篷裏對上的一雙血紅眼,縱然冰冷且充滿殺意,可她沒覺得害怕,也沒有想躲。她望見酈朝央的手放在陸千喬的臉上,指尖動作流露出一絲惋惜哀傷,身體是不會騙人的。

“那也不是對你有感情,不然我們現在幹嘛逃命?”

辛湄看著他:“是啊,你幹嘛跟著我一起逃?我和你又不熟。”

大僧侶露齒一笑:“那當然是因為我們有狐一族是光明且正義的一群英雄,不允許罪惡的戰鬼繼續胡亂殺人,我是來阻止他們的暴行的。”

辛湄不說話,隻是盯著他看。

大僧侶又笑了:“總之……我不會害你,隻管放心。”

極樂鳥到底不是凡鳥,比靈馬飛得要快,劇烈顛簸了半個時辰之後,終於是把後麵的戰鬼甩脫了。

兩人在長車裏滾得都有些精神不濟,大僧侶疲軟地撐起來,往窗外看了一眼,道:“我要把你帶回族裏,到那邊就沒什麼人會來殺你了。”

“我不去。”辛湄回絕得十分快,“送我回皇陵。”

大僧侶簡直要哀嚎:“我剛才的話你真的沒聽懂吧?!”

“回皇陵。”隻有三個字。

大僧侶終於收起戲謔的神情,靜靜看著她:“你就是回去,酈朝央不殺你,你等上十年,二十年,他也不會回來。就算他回來,你們見麵也隻有一瞬間,下一刻他就會把你剁成碎末。死不死是你的事,可族裏的任務是叫我保護你,任務完成不了,我也不好過。”

“我有話和他說,一定要說。”

沒有什麼無處可去,她會在皇陵等他,一直等著他,她活著,這裏永遠是他的歸處。

大僧侶長歎一聲:“你不必回皇陵,我知道他人在哪兒,且送你過去看看他吧。”

陸千喬沒有回戰鬼一族,他人在戰場,此時硝煙彌漫,殘餘的農民兵在甲胄兵的包圍下四處逃竄。

又是一場勝仗。

當日向榮正帝請命,得了聖旨來到長庚關已有十日,這裏是瓊國最北邊的一個關口,近來不光有農民兵侵犯,甚至還有海對岸的天原國時常挑釁。聽聞天原國有個太子,秉承上天之命,身具妖魔之血,勇猛無匹,野心勃勃地向四方諸國發起攻勢,已有不少小國被其吞滅了。

好在瓊國四麵不是崇山峻嶺便是汪洋大海,隔著山與海,對方不敢擅自發動大軍,隻不過和農民兵互相勾結,偶爾來小打小鬧一下,試探實力。

風卷起硝煙,血腥味撲麵而來,陸千喬閉上雙眼,感覺整個身體在微微發抖。

他喜歡這種味道,這樣提著長鞭,縱馬奔騰在戰場上,像是把整個生命都從牢籠中解放,甩脫所有糾纏他,令他不安且苦惱且不舍的那些人與事。

“追上去!一個也不要放過!”

烈雲驊發出高亢的嘶聲,撒開四蹄淩空躍起,第一個衝上前追趕殘兵。黑色長鞭猶如颶風一般席卷而來,所過之處隻有一蓬蓬血雨。

他從未像現在這樣喜愛過追逐與殺戮,遺憾的不過是對手太過弱小,戰鬼的本能在渴望著更加強大的敵人。

懷裏有個硬邦邦的東西抵在甲胄上,陸千喬下意識地掏出來——是天女大人的人偶,秀麗的臉上已經染了些血跡,模模糊糊,不太好看。

他覺得陌生又熟悉,從心底不自覺泛起一股溫柔的情感。

每天他都會帶著這隻人偶上戰場,以前所有的事情他都記得,隻是不能理解自己曾經為什麼會那麼軟弱而迷惘。他為什麼會不喜歡打仗?為什麼沒事要做那些無聊的人偶?為什麼……會不想殺了那個小白兔一樣柔軟的姑娘?不想殺了那些猥瑣而無用的小妖怪?

他不理解為什麼,可身體裏仿佛記著一個絕對的命令,每當興起殺意,想要回到皇陵殺個幹淨的時候,便會把人偶拿出來摸一摸,殺意漸漸也就平息了。

烈雲驊不太明白為什麼背上的主子忽然停下動作,疑惑地回頭用鼻子撞他的腿。

“……算了,回去。”

陸千喬收起人偶,掉轉馬頭,鳴金收兵。

他不喜歡這隻人偶身上沾染血跡,要把它洗幹淨才好,否則,她看見了會生氣的。不過,她或許一輩子也不會看見了吧?

他心裏隱隱約約掠過一絲疼痛,很快又消失不見。

——“你看見了,他現在已經快要變成完美的戰鬼,等於完全變了個人。你跟他說什麼都說不通的。”

華麗的長車隱藏在雲後,大僧侶抱著胳膊搖頭歎氣。

“還是跟我去有狐一族吧,你家那邊也有我的族人守著,一起帶回去。”

辛湄捧著下巴蹲在車前發呆,完全沒聽他說話。

陸千喬一定沒有好好吃飯休息,才幾天不見,他就瘦了,本來臉上就沒什麼肉,還風塵仆仆的,都不好看了。

對了,他剛才好像在看天女大人的人偶,怪不得她在皇陵找了很久都沒找到,原來被他拿走了。居然也不和她說一聲,害她難過了一晚上。

她摸了摸身上,將軍大人的人偶丟在皇陵,她沒帶來,荷包裏隻有一隻他做了送她的木雕小兔子,大半巴掌那麼大,長耳朵被她摸得光可鑒人。

“那邊有個懸崖,我要過去。”

她指著對麵與長庚關有一崖之隔的懸崖峭壁。

“做什麼?”大僧侶狐疑地看她。

“當然是去看他啊!”

辛湄看白癡似的看回去。

……早知道這姑娘如此難纏,他就不應當答應下這破任務!

大僧侶綠著臉把長車落在對麵懸崖上,卻見她並沒什麼出人意料的舉止,隻是下了車,坐在樹下摩挲那隻木雕的小兔子。

不是要看陸千喬麼?她就這樣看?

大僧侶無聊地在車裏打盹,一等就等到月上中天,天頂的小月亮像被天狗啃了一塊,倒是亮堂堂的,可惜不怎麼圓溜。

辛湄突然站起來,大僧侶立即睜開眼,見她走到崖邊,把手攏在嘴邊——

“陸千喬——!我來看你了——!”

她大聲喊叫,甜蜜綿軟的聲音在山穀裏回蕩不休。

“你是個男人,就趕緊給我出來!躲躲藏藏不是好漢——!”

聲音繼續回蕩,回蕩……

真是個亂來的姑娘啊!大僧侶瞠目結舌。

“陸千喬!你怎麼可以始亂終棄?你出來——!把話說清楚——!”

長庚關裏一陣騷亂,士兵們臉色古怪地望向主營帳。這個……長官的私事,他們也不好管,不過,始亂終棄什麼的……也還是太過分了點……驃騎將軍雖然沒來幾天,但關內眾人對他隻有敬畏,想不到哇想不到,藏在他冰冷外表下的,居然是一顆放蕩火熱的心!

在竊竊私語達到最頂峰的時候,主營帳的帳簾終於被人一把揭開,陸千喬將軍披著外衣散著頭發走了出來,麵沉如水,看不到任何表情。

他朝懸崖方向走去了,手裏還提著長鞭——那可憐的姑娘!該不會被惱羞成怒的將軍殺掉吧?!

辛湄還把手攏在嘴邊大喊:“快出來——!我在對麵崖邊等著你——!”

下一刻,一個冰冷的聲音便順風自對麵懸崖上傳了過來:“為什麼要來?”

她一下停住,狂喜地凝神望向對麵,月光還不夠亮,看不清他的臉,隻有他那隻紅眼在黑暗中熠熠生輝,野獸般猙獰。

“你搶走了我的天女大人!”

晴天霹靂似的一句指責,炸得後麵的大僧侶,對麵的陸千喬都是一愣。她第一句話應該是“我很想你,為什麼要走”,再不濟也應當是“你放心我會等著你”之類,怎麼會冒出這麼莫名其妙的一句?

“不過沒關係,我寬宏大量。”她擺擺手,“天女大人就送給你了!”

天女大人……陸千喬下意識地摸向懷內,人偶沒有帶出來。對麵山崖雖然不遠,卻也看不清她整個人,依稀見到她淡藍的裙擺隨風而飄。

為什麼會來?為什麼要來?他不明白,可是身體因為她的到來在微微顫抖。

她就在對麵,用盡力氣一躍就可以過去——過去殺掉她!

他捏緊長鞭,因即將到來的腥風血雨而興奮得撐開重瞳。

“陸千喬,你要好好照顧天女大人,把她當做我來照顧。”辛湄衝他做手勢,“每天幫她洗澡,不要弄得髒兮兮,衣服要經常洗,頭發也別忘了梳。睡覺前記得親她一下,這個最重要!”

“……說完了?”

伴隨著他的聲音,過來的還有舞動長鞭的利風,她身後不知有什麼人,在崖前架起無形結界,他無法跳過來,隻有甩動長鞭,試圖用利風撕裂她。

縱然有結界阻擋,尖銳的風聲還是穿透而來,“嗤”一聲響,她鎖骨附近的衣服被撕裂一道口子,鮮血極緩慢地滲出,漸漸染紅衣襟。

辛湄繼續說:“你自己也要好好吃飯!別光顧著殺人!這世上有很多比殺人好玩的事情!你成天那麼跩,要是輸給什麼血統啊本能啊,你就太丟人了!還有,要按時睡覺,不然早上起不來又要賴床,出門在外,賴床是很幼稚的!”

又一道風聲,腰腹被擊中,她係在腰上的荷包落在了地上,裏麵的木雕小兔子滴溜溜滾出來,她趕緊撿起,拍拍上麵的灰。

“……陸千喬,其實我有很多話要和你說。”她低頭想了想,皺著眉頭笑了笑,“我們在一起時間其實不算長,我對你……一直也不怎麼溫柔體貼……”

洗手作羹湯什麼的,也就新婚那幾天,其後照顧人的事情還是落到斯蘭身上,辛苦了他,從照顧一個人變成照顧兩個人的奶媽。

“不過,不過有些事我是怎麼也不會交給別人的。”她捏緊那隻小兔子,“過兩天我還會來看你,那些很多的話,分次說給你聽好了。你要是打完仗,也要記得回家。我會——會在家裏一直等你。”

回家……

陸千喬揮舞的長鞭停了下來,隔著不算遠,他仿佛一瞬間能夠把她看得清楚,淡藍的衣服上染著血跡,不過她在笑,雪白而柔軟的臉頰,黑白分明的湛亮雙眼,笑得無邪。

“嗯,那我走了。”

辛湄衝他擺擺手:“後天晚上,月亮爬上天頂的時候,崖邊老地方見。”

這樣看著她走,真的好嗎?心底有個聲音輕輕問他。

……不知道,我不知道。陸千喬捏緊長鞭,心裏那種隱隱約約的痛楚又浮上來,眼睜睜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樹林裏,充斥血液裏的殺氣霎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笨拙地感到無所適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