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減蘭山莊(1 / 3)

第一章 減蘭山莊

陽春三月的某天,闊別數月有餘的師父回到了減蘭山莊。

伊春正在樹下練倒立,聽到這消息喜得一骨碌跳起來,拔腿就朝正堂跑,墨雲卿在後麵使勁叫:“跑那麼快做什麼?!難不成還會給你帶好東西!”

她隻是笑,並不搭腔。

兩人沿著山道一溜小跑,抄近路鑽進正堂,隔著竹簾子隱約見到裏麵站著兩個陌生人,師父正坐在太師椅上喝茶,也不知低聲說些什麼。

墨雲卿一把揭了簾子進去,先叫一聲“爹”,走到他身邊,趁著行禮的功夫拿眼睛偷偷去瞄堂下兩人。

伊春急忙跟著跑進去,瞪圓了眼睛大大方方打量那一男一女兩個少年。

他倆年紀都不大,不過十三四歲的模樣,臉上雖有些惶恐,但也掩不住好奇的神色。那女孩子見墨雲卿的眼珠滴溜溜在自己身上轉,雪白的臉頓時紅了一片,咬著嘴唇似笑非笑的,腮邊兩點酒窩若隱若現。

師父放下茶杯,並不理墨雲卿,隻和顏悅色地朝伊春招手:“伊春,過來,今天起你們多兩個師弟師妹了。你們倆,過來拜見師兄和師姐,自己介紹一下。”

因聽說是新的師弟師妹們,伊春心中登時狂喜。

減蘭山莊本來是有很多弟子的,但因為師父嚴苛,修行苦悶,這些年七七八八都跑得幹淨了,隻剩伊春一個人留下,墨雲卿是師父的兒子,他不算。

少年上前一步躬身行禮,他生得瘦小病弱,頭發把臉擋了個嚴實,看不出輪廓,加上一身衣服破破爛爛,也不知打了多少個補丁,相當狼狽。

墨雲卿嫌他邋遢,略皺了皺眉頭。

少年低聲說:“我叫楊慎,拜見師父,師兄,師姐。”

聲音悶悶的,像含了塊大蘿卜。

這效果有點滑稽,伊春“撲哧”一聲笑了,楊慎的目光透過濃密頭發,仿佛是看了她一眼,什麼也沒說,退到了一邊。

少女則娉娉婷婷地走上前,行個萬福,聲音像春天裏的黃鸝,嬌脆綿軟:“文靜拜見師父,大師兄,二師兄,師姐。”

骨頭都要酥掉。

伊春忍不住低頭看看自己,忽然就明白邋遢兩個字是什麼意思,用在自己身上一點也不冤枉。文靜鞋子上那朵茶花大約都比她幹淨三分。

回頭看看墨雲卿,自從文靜來了之後,他的眼珠就僵在她身上,一寸也沒移過。

她心裏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師父說:“楊慎和文靜比你們要小,日後大家是同門,互相照顧謙讓,不許胡鬧。”

說完就擺手讓他們下去。

一出門,墨雲卿得意得仿佛剛出籠的老虎,第一個撲到文靜麵前,微微一笑,柔聲道:“文靜師妹,你是哪裏人?今年多大了?”

文靜低頭淺笑,輕聲道:“我是湖州人……今年十三。師兄呢?”

他樂得不知怎麼辦才好,回頭忽見伊春他們也出來了,他急忙把文靜的袖子輕輕一拽:“走,我帶你去安置客房,慢慢說。”

“師兄,師父說下午給咱們放假半天,要不要去山下玩啊?正好有兩個新人……”

伊春一邊說一邊出來,遠遠地望見墨雲卿牽著文靜的袖子,早已繞過了影壁,頭也不回一下,仿佛沒聽見。她不由愣了一瞬。

怎麼這樣,明明說好了下午要去山下鎮上玩的。

她拔腿正要追,忽覺身後還跟著一人,趕緊回頭笑道:“對了,你叫羊……羊……”

她記不得這個師弟的名字了,他實在不顯眼,和明珠美玉似的文靜比起來,簡直是一團灰灰的破布。

“楊慎,師姐,我叫楊慎。”他躬著身體,這次嘴裏沒有含蘿卜。

“對對,養腎養腎!”伊春連連點頭,她口音古怪,好好的名字被她念得亂七八糟。

養腎兩字詭異的讀音響亮地回旋在半空,周圍不明所以的燒火大嬸搬柴大叔都好奇地望過來。

把別人的名字念成這樣,她一定是故意的。

楊慎突然抬頭瞪了她一眼,濃密的頭發下隻有尖尖的下巴一晃即逝,臉色比常人要白,病態的那種蒼白。一雙眸子裏像是藏了刀刃的寒光,有一種超乎他年齡的尖銳滄桑。

因他很快又把頭垂下去,伊春急忙抬手去撥他頭發:“等下……”

他倒退三步,恭恭敬敬地拱手:“……師姐,失禮了。”

伊春隻好把手放在衣服上尷尬地揪兩下:“你……呃,你是不是不舒服?”

他沒有回答。

氣氛好像有些凝滯,他是不是不高興呀?伊春弄不明白,她素來遲鈍,墨雲卿時常恨恨地罵她:“你是一頭豬!”把人弄得哭笑不得,她還不自覺。

“師姐,走了一天山路,我有些累了。”見她傻傻的不動,楊慎稍提醒了一下。

她趕緊點頭:“好,走,我帶你去安置客房。”

其實來了兩個新人,和以前也沒什麼區別,隻不過被師父痛罵的人多了兩個而已。

文靜體弱,馬步練劍一樣都不行,每天都要被師父說哭,自來了山上,眼睛就沒消腫過,總是像兩顆小桃子,都是哭的。

楊慎卻不同,這孩子明明生得像豆芽菜,執拗之處卻令人驚愕,玩命似的練功,好似身體不是自己的,性命也不是自己的,連向來嚴苛的師父有一次都忍不住開口讓他不要操之過急,習武是循序漸進的過程。

他上山前大抵是學了些雜門功夫,隻是不精,剛開始師父讓他和墨雲卿兩個男孩子比試,

那天是下著雨,雨絲細細密密。

伊春早早給墨雲卿留了書信,約好在後山桃林見。

她打著紫竹骨的傘,傘上還畫了兩隻蝴蝶並一朵花,精致的很。她整個人也難得打扮的精致,丁香色的新羅裙,頭發梳得整齊,麵上薄施粉黛,自覺不輸給他人。

走到桃花林裏,那桃花快要謝了,沉甸甸地垂下來,墨雲卿就站在樹下,抱著胳膊,臉上滿是不耐煩。

伊春橫看豎看,怎麼看怎麼喜歡,他往桃花樹下一站,漂亮又神采飛揚的臉,像剛從雲海裏蒸騰出的朝陽,旁人都要靠邊的。

決定了,今天一定和他說。

要問問他,自己這樣打扮好不好看。

還有,他和文靜走的太近了,雖然不如以前他和她(她自己以為的),但總是叫她心裏不舒坦。說不定他就是故意和文靜好,來氣她(還是自己以為的)。

最後,她怪喜歡他的,想和他一起,不知他願不願。

“到底什麼事叫我?”因著她不說話,他終於開口了,聲線低沉。

伊春露出個溫柔的笑來,心底到底有些忐忑,試探著問他:“吃飯了沒?”

他眉頭皺得更深:“你廢話什麼?到底說不說?”

伊春隻得正色道:“好吧,雲卿。我喜歡你,你看我如何?咱們和師父求情去,讓他老人家做主好不好?”

他臉上的表情變得很怪,像是看到一群豬突然飛上天,喃喃道:“葛伊春,你方才說了什麼?再說一遍?”

伊春臉上紅紅的,好像比桃花還要豔麗幾分。

“我說,我喜歡你,想和你成親,你中意嗎?”

他沉默了好久好久,隻有雨水打在傘上啪啪的聲響,伊春越等越覺得自己心跳就和那聲音一樣雜亂。

他突然露出一個被侮辱或者被戲耍的憤怒表情來,眉毛倒豎:“你玩夠了沒?安分點行不行?老子生下來就是被你耍著玩的嗎?”

伊春驚訝地瞪圓了眼睛:“我什麼時候耍你了?是說正經的呢。”

他厭惡地甩著袖子,把身上的積水撣掉,冷道:“你有過正經的時候嗎?好罷,退一萬步來說,你是真的。你喜歡我,要同我成親。你又當自己是個什麼東西?你配叫我娶你嗎?有這個時間,不如回去照照鏡子!”

他掉臉就走。伊春趕緊追了兩步:“哎,我真的是正經的呀!你同我發什麼火?文靜當真比我好?”

他回過頭來,隻丟下一句話:“她什麼都比你好。說什麼喜歡我,你是什麼東西!”

紫竹骨的傘掉在地上,伊春呆呆站在桃林裏發了很久的呆。

她向來遲鈍,還不太能搞明白究竟是遭遇了什麼樣的對待。

仔細回想一下與他相處的這八年,長久的時間,像流水一樣從腦海裏緩緩延伸開。

和他相遇的時候她才六歲,因為父母都是減蘭山莊的下人,她便認定了自己將來也是要做丫鬟的,成日家拿著塊抹布到處擦擦洗洗,權當事先練習。

從某方麵來說,伊春是個很認真負責的好孩子。

後來在河邊遇到墨雲卿,他仗著主子身份罵著打著要她陪自己玩木劍,伊春被纏得不耐煩起來,奪過木劍刷在他臉上,將他打得在床上躺了三天。

誰曾想這一打卻從此改變了她的身份,山莊主人當晚就找了過來。爹娘以為他是來興師問罪,嚇得早早把伊春五花大綁丟在門外,隨他處置。

山莊主人非但沒打她,反而還摸著她的腦袋誇她是好孩子,順便把繩子給解了。

她爹從窗戶裏探出個頭,語帶哭腔:“老爺,這孩子冒犯主子,實在是……天大的罪,隨您處罰我們絕不敢吭聲!”

山莊主人於是笑道:“我看這孩子骨骼清奇,是個練武的好料子,幹脆做我徒弟吧。”

說罷低頭又來問伊春:“如何,要跟著師父學武嗎?將來把斬春劍給你繼承。”

斬春劍鋒利無匹,寒光湛湛,是江湖上著名的兵器,亦是減蘭山莊的代表。

伊春想,那劍利的很,拿來切菜切瓜,必然順手之極。於是高高興興地答應了。

她就這樣莫名其妙成了減蘭山莊的弟子。

聽說減蘭山莊的功夫是隻傳血親,而且傳男不傳女,她師父卻硬把舊規矩改了,打著什麼不能閉關自守的名號,不限男女,招了四五個孩子進來傳授武藝。

當然這些伊春並不關心,她隻知道自己身份變了,不是丫鬟,成了師父的徒弟,日後須得敬業地練武,不丟人。

從此跟著師父每日在開滿茶花的一寸金台上習武。

連著她與墨雲卿,師父共有六個弟子,最大的那個十八歲了,成天被師父罵懶惰,好色忘本。後來伊春長到八歲的時候,大師兄就失蹤了,聽說是拐了山莊下的某戶民家女子私奔來著,有沒有被抓到她就不曉得了。

再後來,伊春長到了十一歲,二師兄拐了三師姐也私奔了,臨行兩人還留下一封信,痛罵師父嚴苛似鬼,不近人情,氣得他把信當場撕了,派人下山捉拿,最後也是不了了之。

在伊春十三歲的時候,四師兄偷了斬春劍想下山,為人發覺,師父砍了他一條胳膊逐出師門,以後再也沒看見過。

伊春從此很少見到師父笑,他總是抿著嘴,皺著眉,指導他們劍法的時候,往往失神片刻,心思不知飄到什麼地方去。

六個弟子,到頭來隻剩自己兒子和一個女徒弟。師父偶爾喝多了,便感慨:“為師收錯了許多弟子,卻也收對了一個弟子。伊春,你要好好努力,別叫師父失望。”然後摸摸她的腦袋。

因著師父嚴厲異常,墨雲卿也受不了,時常不是躲在後山桃林哭,就是當麵和伊春吵架。

她學什麼都又快又好,把他遠遠甩了幾條街出去。下人超過了主子,這自然是不得了的。墨雲卿看她非常不順眼,常常當麵罵她:“男人婆!你比豬圈裏的豬還髒!少湊過來和我說話!”

伊春於是便低頭看自己汗嘰嘰的衣服和亂蓬蓬的發髻,自覺一切都很好沒什麼異樣,搞不明白他到底生什麼氣。

妹妹二妞人小鬼大,聽她說起這些事,便擠眉弄眼地告訴她:“姐,我聽說男人隻會欺負自己喜歡的女人,雲卿少爺是喜歡你吧?”

她仔細想了想,還真是那麼一回事。以前大師兄他們都在的時候,也不見墨雲卿挑他們的茬。

唉,這孩子,喜歡就大膽說出來,有什麼好害羞的。他長得那麼漂亮,後山桃林所有的桃花加在一起也不如他一個笑,她當然很願意。

從此往後,她看墨雲卿的眼神難免帶點“那啥啥”。

有一次聽見師父和他私底下說話,師父說:“你總挑伊春的茬,我知道你看她不順眼,因我向來寵她,你心裏不滿。你若真是不情願,我便將她也趕走,山莊斬春劍從此都是你一個人的,怎樣?”

墨雲卿急道:“你趕走那麼多人,眼下又要趕走她,是要我一個人在山莊裏悶死嗎?連個說話的人都找不到!”

伊春聽了甚是感動,果然他心裏是有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