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上上簽
漁翁把船往回搖,小船在湖麵上微微搖晃,船槳帶起的水花濺濕伊春的衣角。
霧氣漸漸散開了,眼前一片清朗,比先前的煙水茫茫還要美上三分,可惜已經無人有心觀賞。
船行一半,忽聽遠處傳來一陣叮叮咚咚的三弦聲,跳脫悠哉,彈了一陣,便有一個男人唱道:“遠是非,尋滯灑,地暖江南燕宜家,人閑水北春無價。一品茶,五色瓜,四季花。”
其情其景,其聲其人,竟讓人從胸膛裏忽生一種曠達洗練,猶在仙山。
那歌聲越來越近,薄霧中有一艘不大不小的烏篷漁船款款行來。
扶槳的人一雙大眼看過來,衝伊春嘻嘻一笑:“這才真是有緣了,在這裏也能遇到。”
說完回頭衝船艙裏嚷嚷:“主子快出來!你心上人也在呢!”
心?上?人。
楊慎的眉頭猛然一挑,低頭看一眼伊春,她滿臉茫然之色。
竹簾子被掀開,舒雋披著頭發懶洋洋地把腦袋探出來了,四處看一圈,正色道:“在哪裏?”
小南瓜又開始擠眉弄眼:“少裝傻了,是誰一天在我麵前把人家提十來遍?眼下人在對麵你就開始擺姿態。”
舒雋歎了一口氣:“我每天還要提二十多遍小南瓜的名字,難不成就是喜歡你?”
小南瓜笑道:“那當然,在主子心裏,我自然是排第一的。”
舒雋掃了他一眼,沒說話。
“你也來遊湖?”伊春問。其實她比較好奇舒雋究竟是做什麼的,好像從沒見他做過正事,成日就是穿昂貴的衣服,住天字號客房,吃一兩銀子以上的菜館,到處遊山玩水。
難不成他是富家子弟?可他的功夫很好,她見識過。
舒雋沒回答她,反而拍了拍自己的船板:“今天心情好,過來吧,帶你們去我別院玩玩。”
此人向來任性妄為,忽冷忽熱,前兩天還冷冰冰的,今天突然又來邀請,委實捉摸不透。
伊春正想著法子怎麼婉拒,她和楊慎還趕時間回減蘭山莊看師父,誰知楊慎很痛快的答應了:“多謝盛情邀約,我們卻之不恭了。”
她不由一愣,楊慎悄悄把她手一捏,聲音細若蚊呐:“師父的事情有蹊蹺,別急著回去。”
漁船一路慢慢朝西漂浮,挨晚時分終於靠在一塊巨大的湖礁石旁。礁石頂上建了一個小院子,外麵一圈矮矮的白色圍牆,能看見院子裏青瓦屋頂,甚是利索幹淨,與舒雋平時為人的奢侈享受大為不同。
屋內家具清一色是老藤所製,並無什麼奢華裝飾。
小南瓜上了新茶,並著一盤水靈靈的甜瓜,跟著笑道:“姐姐喜歡吃什麼隻管說,今兒讓你嚐嚐我手藝。”
伊春大口啃甜瓜,一麵含糊道:“隨便什麼都行。話說舒雋你稀奇古怪的東西好多,剛才那首歌也是你唱的?叫什麼名字?怪好聽的。”
舒雋扶著下巴懶洋洋地靠在藤椅裏,微微一笑:“小葛喜歡?那晚上去我房裏,我再唱,隻唱給你一人,別人想聽還聽不到。”——這是典型的惡作劇毛病發作,要做壞事了。
楊慎清清嗓子,淡道:“多謝舒公子邀約,我二人不敢叨擾晚飯,略坐一會便走。”——這是典型的岔開話題外加暗暗警告。
伊春繼續撲哧撲哧吃甜瓜,好像什麼也沒聽見。——這是典型的……不是裝傻就是真傻。
舒雋狀似無意地說:“反正你們沒事,我也沒事,何不在這裏逍遙幾日,非要去外麵喊打喊殺?”
楊慎麵色一凝:“……你知道我們與晏於非結怨?”
“我怎會知道。”他笑了,“隻不過那天在儲櫻園遇到小葛,聽說她為晏於非做事,隔了沒兩天你們又離開了。晏於非那個人向來小氣,不說殺掉你們,給點苦果子吃是正常的。”
伊春趕緊吞下嘴裏的甜瓜:“舒雋,你是在幫我們?謝謝你!”
舒雋別過腦袋,淡道:“我怎會幫你,莫要多想。”
伊春毫不在意,把沾滿了甜瓜汁的手往他肩上一拍:“別這麼說,我知道你人不壞,就是嘴巴刻薄些。”
舒雋皺眉看著自己肩膀上一大塊汙漬,再抬頭看看她,因著她兩眼亮晶晶的,他覺得自己又有點說不出話來。
他也見過很多人,從小到大認識的人裏終究是狡猾自私者居多,江湖上有誰不為自己謀利。從什麼時候起,“俠”這個字變了味道,學了點功夫的,帶了武器的,在江湖上混闖了幾個年頭的,都敢自稱俠客。
他還見過許多聰明人,有人過目不忘,有人文采絕豔,有人謀略一流。
他總是可以將他們分類,有的歸入可以接觸,有的歸入不可接觸。
剛見到葛伊春的時候,他將她劃入不用接觸的範圍。
一個髒兮兮的丫頭,天真的要命,以後闖蕩江湖必然是要惹大麻煩的,和她接觸也隻會讓他麻煩不斷。
不過他好像錯了。
她實在不能用“天真”二字就簡單概括了去。
要怎麼形容才最為恰當?
舒雋扶著下巴仔細打量她,從頭看到腳,再從腳看到頭,像是恨不得把衣服也脫了仔細看個透,完全無視楊慎冰冷的目光。
她有俠氣……也不盡然,因著年紀小,到底還是魯莽居多。
她很聰明……也不正確,依稀是很混亂的聰明,時而慧時而呆。
她是個未知體,難得在這個亂七八糟的江湖上活得利索快活,像一陣風。她看著像沒有心,誰也傷害不了她。也可能她的心很大,很廣闊,那些小小恩怨並不被她放在心上念叨。
她實在很矛盾,很有趣,很讓人舍不得放手,想多看看她,多了解一些。
舒雋忽然露齒一笑,笑得曖昧極了:“小葛,我好像越來越喜歡你了,怎麼辦?”
伊春定定看著他,也是一笑:“我也很喜歡你啊,舒雋。”
舒雋握住她粘嗒嗒的手,皺皺眉頭,還是忍了:“我們這就做朋友吧。”
伊春連連點頭:“好啊好啊。”
他們這是在兒戲麼?楊慎把歪到一邊的杯子扶正,臉色很不好看:“師姐,不早了我們還是走吧,不要給主人家添麻煩。”
伊春隻好把手抽回來。
舒雋輕歎:“小葛,既然要做朋友,就留下來住幾天。你要是被晏於非弄死了,我會難過。”
……這也能算朋友說的話?
伊春看了一眼楊慎,他卻把臉別過去,淡道:“師姐我隨你。”
她兩邊看看,抓了抓腦袋:“呃……現在確實晚了,我們又不認識水路還要麻煩小南瓜劃船,這樣不太好。還是住一晚吧,明天再走好麼?”
楊慎沒回頭,聲音還是淡淡的:“好,我隨便。”
他肯定生氣了。
吃飯的時候伊春時不時要往楊慎那裏看,他看著並沒什麼異常,麵色如常,但她就是知道他生氣了。
舒雋的眼睛比平時還亮,閃爍著讓人毛骨悚然的光芒,不停給她夾菜勸飯,熱情得讓人措手不及。
情況很詭異,很讓人摸不著頭腦。
飯後伊春端著茶杯蹲在門前看夜景,其實沒什麼好看的,水麵上的景色到了白天才能見端倪,晚上不過黑不隆冬一大塊罷了。
但是進去也不好,楊慎在生氣,她一時想不到什麼話和他說,索性先躲開。
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伊春沒精打采地抬頭,卻見楊慎走了出來。
瞧見她,他先是一愣,跟著把臉一沉轉身就朝另一個方向走了。
“羊腎——”她趕緊叫一聲,跳起來就要追。舒雋卻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笑吟吟地拉著她的袖子:“小葛,不是想聽我彈三弦麼?走吧。”
說罷拉著她一陣風地走了,伊春急急回頭,隱約見到楊慎瘦削的背影停了一停,他沒有轉身。
心裏突然像被什麼東西咬了一口,有點麻麻的疼。她掙脫舒雋的手,低聲說個抱歉下次再聽,抬腳就朝楊慎那裏跑去。
舒雋低頭看看自己空蕩蕩的手,倒有些發愣。
一直躲在暗處看熱鬧的小南瓜忍不住“哧”的一笑,從樹影裏鑽了出來。
“主子是被甩了呀。”他不知死活地在旁邊拍手叫好。
舒雋笑了笑:“……胡扯。”
並不是喜歡她,隻是無聊的時候找點樂子。可是現在他的手空蕩蕩晾在那裏,忽然覺得有些冷。明明已經快五月天了。
他索性把雙手背到身後,倚在樹上抬頭看天。
新月如鉤,彎彎的,怎麼不自覺就想到她眼睛上方兩根生動又漂亮的眉毛。
舒雋看了很久,久到小南瓜開始打嗬欠,才低聲道:“小南瓜,你家主子這次……或許要倒黴了。”
伊春追過去的時候,看見楊慎一個人抱著胳膊站在後院,他低著頭,也不知在地上看什麼。
她清清嗓子,慢吞吞走過去:“那個……羊腎,晚飯好吃嗎?”
他不抬頭,隔了半天才悶悶答一聲:“你過來做什麼,不是聽他彈琴麼?”
彈琴兩個字他說得特別響,聽起來就像“談情”。
真別扭,伊春心想。
她索性蹲下來,撿了根枯枝在地上劃來劃去,再不說話了。楊慎抱著胳膊,聽見樹枝在泥土上劃動的聲音,先時還裝作沒聽見,隔了好一會兒卻有點忍不住,低頭去看,見她在地上畫了一張亂七八糟的人臉,皺眉齜牙,很是猙獰。
“這是你現在的臉。”畫完之後,她笑眯眯地抬頭,“難看吧?”
楊慎淡道:“我本來生得就不如旁人好看親切,多謝你再次提醒。”
伊春幹脆把樹枝扔了,拍拍手上的灰:“你怎麼這麼別扭?”
他轉身就走。
“你再這樣我就要生氣囉!”伊春在後麵大叫。
他像沒聽見。
伊春追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不防他忽然出手攻擊,用上了武功招式,將她雙手擒拿住。她頓時一驚,急道:“喂!要打架?!”
楊慎緊緊抓住她兩隻手腕,簡直像套了鐵箍似的,她掙了好幾下都無法掙開。印象中他力氣有那麼大?
“……你把男人看太輕了,因為自己武功好,所以毫無防備之心?”他聲音冷冷的,“朋友?你要做朋友,能確定別人也是和你做朋友?”
“我真的生氣了!”伊春眉毛豎了起來,小腿一勾,試圖把他絆倒,誰知勾了兩下他的腿紋絲不動,反而曲膝在她腿骨上一撞。
她疼得站立不穩,朝前一個踉蹌,楊慎順勢抓著她仰麵倒下去,跟著一個翻身將她壓在身下。
“連我你都打不過,怎可能贏舒雋?”他雙臂撐在她腦袋旁,居高臨下發問。
伊春瞪著他:“你確定是我打不過你?不是讓著你?”
如果對方是敵人,她自然有幾十種法子對付,死小子把相讓當作無能!
楊慎看了她一會兒,目光灼灼,過了片刻把眼光移開,輕聲道:“總之,這次是我贏,你再辯也沒用,以後要小心……”
話還未說完,隻覺她抓住自己衣領,發力要把他丟出去。他索性全身都賴在她身上,臉頰不小心貼了一下她的臉,心中便是一動。
“好了,不鬧了師姐。”他低聲說,“起來吧。”
話是這麼說,他卻一動不動。伊春揪著他的衣襟,被壓得滿頭冒汗渾身難受。
“你先起來啊!”她叫。
他想了想:“好,我起來。”
語畢雙手卻輕輕捧住她的臉,吻了下去。
月色是那麼美,他長長的睫毛像是被鍍了一層銀白色,湊得很近很近,在微微顫抖著。
這樣不對,不好,不應該這麼做。伊春揪住衣襟的動作改成了去推,用力推。
那對長睫毛便翹了起來,目光如水,定定看著她。然後——他張口在她唇上輕輕咬了一口。
不疼,反而發麻,像是被他種下細小的媚藥,她忽然整個人都軟了下去。
生澀的舔舐、吮吻、唇舌纏綿。他的呼吸燙得驚人,粗而且重。伊春覺得心驚,像是某種東西脫離自己的掌握,一直朝她從不曾想過的方向狂奔而去。
他的手很輕很輕,捧著她的臉,一遍又一遍往上撫,將她略有些淩亂的額發撥到後麵去。
最後他終於離開她的唇,把身體稍稍抬高,仔細看著她。
“……你把額頭露出來,也很漂亮。”他說。
伊春傻了,完全傻了,呆呆回一句:“真的?”
楊慎笑起來,點點頭:“我自然不騙你。”
於是她就癡癡地按住額頭,神思尚未回歸似的,眼怔怔地看著他。
楊慎低聲道:“伊春,不如我們離開吧。不管減蘭山莊,不管斬春劍,我們什麼都不管了,就我們倆去闖江湖,找好玩的事情。”
被蠱惑了,她幾乎就要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