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要你回頭,看著我
清晨霧蒙蒙的,小南瓜懷裏抱著包袱跟在舒雋後麵小跑,一麵不太甘願地輕叫:“主子!葛姑娘都說啦,讓咱們在蘇州等!你又不曉得她被關在什麼地方,晏於非又那麼凶狠,咱們還是趕緊去蘇州吧!萬一她逃出來在蘇州沒見著咱們,還當咱們騙了她,可不是糟糕透頂?”
舒雋淺紫色的長袍在霧氣中隱隱約約,他漫不經心地答應著:“嗯,再找找,馬上就去蘇州。”
再找找再找找,一連好幾天主子都用這三個字來敷衍他,小南瓜無可奈何,隻能繼續跟他四處亂跑。
布滿霧氣的護城河裏突然水聲劈啪,像是有什麼巨大的東西正努力往岸上爬。
小南瓜嚇得一骨碌鑽到舒雋背後,低聲道:“主子!有水妖!”
舒雋皺眉看了他一眼,跟著抬頭朝護城河望去,果然見到岸邊一團陰影,正努力朝前蠕動,姿勢很不雅觀。
他越看眉頭擰得越深,忽然大踏步走過去,嚇得小南瓜在原地一個勁叫主子主子。
伊春努力背著不擅水性暈過去的墨雲卿朝岸上爬,他可真沉,比老母豬還重,壓得她身上傷口痛得像要裂開似的。
前麵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有一人破霧而來,穿著淺紫色的風騷長袍,眉目如畫,擰著眉頭神色怪異地看著自己。
伊春鬆了一口氣,抬手苦笑著朝他打招呼:“舒雋,萬幸我還沒死,又見麵了。”
她脖子上的傷口還在流血,身上大大小小無數的傷口都在流血,加上衣裳濕透了,看上去像是整個人被血水浸透似的,分外恐怖。
小南瓜跑過來驚叫:“姐姐!你怎麼成這樣了?!”
她又苦笑一聲:“說來話長,你們誰幫忙扶一下他,我的腰都快被壓斷了。”
小南瓜伸手正準備扶,一麵說:“這人是……”
話未說完,卻見他家主子動作比閃電還快,一把將伊春撈起來,像提豬仔似的提著她的後領子,麵對麵直截了當地問:“這男人是誰?”
伊春老老實實地告訴他:“是我師兄。”
哼,師兄……舒雋抬手在她額上一摸:“中毒了。”
“是嗎?我……”伊春剛說了三個字,便被他打橫抱起轉身便走,後麵的話好像也沒辦法再說,因為他走得特別快。
可憐的小南瓜被孤零零甩在後麵,吃力地拖動昏迷不醒的墨雲卿,心裏一遍一遍念叨著:見色忘義、見色忘義。
晏於非的銀針相當狠辣,每一根上下的毒都不同。伊春右邊胸骨上中了一根,左側肋下也中了一根,紫紅色的斑很快就蔓延到了脖子上。
漸漸地,她有些呼吸不暢,在船艙裏輾轉反側,痛楚不堪。
“斬春……斬春劍……”她喃喃說著,“羊腎……把劍……在他墓前……”
舒雋沒有回答,將船艙簾子一把拉下,飛快扯開了她的衣服,再沒聽見她說話,低頭一看,原來是暈過去了。
他確實沒見過這麼亂來的女孩子,身上那麼多血口還敢跳水塘裏,中了毒還能背人鳧水,根本是拿自己的命不當一回事。
彼時收到那人來信,要他到郴州靈燕客棧一聚,就此賬務兩清,這等好事舒雋怎能錯過。
去了一趟郴州城,卻被告知這次是晏門來找麻煩,給他們讓個道不可阻攔。
舒雋當時就知道不好。
一來沒想到晏門連這位前輩都能買動,臨陣倒戈;二來伊春若是撞上晏門,隻怕逃不出晏二少手掌心。
匆匆往回趕的時候遇到了男扮女裝的小南瓜,隻因晏門下了武林通緝令來捉他。
他哭哭啼啼地遞上斬春劍,舒雋那顆早八百年就沒顫抖過的心髒竟難得抖了三抖。
小南瓜惶恐地問他:主子,葛姑娘會不會死掉?
他也不知怎麼回答,隻覺有怒氣從身體深處奔騰而出。
想動舒雋的人,豈會那麼容易!
通緝小南瓜的武林告示一夜之間就撤了,誰也不知是怎麼撤掉的,誰也沒問為什麼撤掉。
舒雋帶著小南瓜趕到衡州,到底沒趕上把她救出,她有本事,自己逃出來了,雖然逃的比較狼狽。
舒雋一根手指勾住她脖子上那根半舊的抹胸帶子,曖昧地晃了晃,歎道:“為你,我損失了近萬兩債務。丫頭怎麼賠我才好?”
伊春暈過去了,當然是不能回答的。
於是舒雋很好心地自己替她找答案,慢慢脫下了那片淡紅抹胸。
瘦,卻見不到嶙峋的骨頭,其實嘛,她真的不小了。
舒雋覺得自己的呼吸好像也有點不暢快,船艙裏突然變熱,慢慢蒸煮他,很是難耐。
這當然並不是最美麗的胴體,稍遜了些豐腴,也不夠細致,到處可見舊日疤痕,她根本不拿自己當個女人。但舒雋卻不這麼想,他可以把最美麗的女人當成男人來對待,卻惟獨不能把她也當作男人。
這具年輕充滿活力的身體,令他騷動。
“唔,你是長這樣的……”他喃喃說著,全然不覺得自己是趁機占便宜,握住她一邊墳起的胸脯。
胸脯上麵有一個小小針眼,紫紅色斑點從這裏開始蔓延,已經爬上了脖子。
取小刀,小心翼翼地在上麵劃個口子,擠出一點血放在嘴裏嚐了嚐——這毒簡單,隨時可解。
左邊肋下還有個針眼,沒有斑點蔓延,針眼周圍卻微微發青。
同樣取一點血嚐一口——也不是什麼複雜的毒,不必擔心。
手有點舍不得移開,那就放著吧,她皮膚挺滑膩的,手感很好。
舒雋疾點她幾處穴道,跟著取出筆墨寫上藥方,喚道:“小南瓜,去抓藥。”
簾子被人一把揭開,舒雋飛快抓過被子蓋在她赤裸的身體上,一麵反手把簾子拽下:“誰讓你進來?”
小南瓜的聲音特別委屈:“主子,是那個人……他醒了。”
舒雋把腦袋探出艙外,果然見到墨雲卿一臉茫然地坐在船頭,連聲問這裏是什麼地方,伊春在何處。
“你最好安靜點。”他淡淡說著。
墨雲卿扭頭便見到他漂亮純善的一張臉,愣了愣:“你……”
舒雋又說:“你要是再吵,我就把你扔水裏,一輩子也不用上來了。”
墨雲卿果然把嘴閉得死死,再也不說一個字。
葛伊春,你下山這段時間到底結識了什麼稀奇古怪的人?!
小南瓜拿著藥方去城裏買藥了,墨雲卿半睡在船頭裝死。
沒人打擾,這樣多好。
舒雋揭開伊春身上的被子,繼續解她褲腰帶。忽然停了一下,湊到她臉旁,把碎發替她撥到後麵,靜靜看著她泛白的臉,低低問她:“我這麼做,是不是不太好?”
還是沒人回答他,舒雋心安理得地把她脫個精光,蘸了清水替她清洗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
偶爾歎息:“這裏也有疤。”
偶爾讚賞:“很漂亮。”
更長的時間他是沉默著的,壓抑不住的呼吸聲。
上藥包紮,最後的最後,舒雋撐在上麵,摟住她的脖子替她翻身穿衣,伊春忽然“唔”了一聲,兩隻眼睛就這麼睜開,定定對上他的。
他一點也不心虛,安安靜靜地與她對望,鼻尖離得那麼近,像是馬上兩張臉便要貼在一起了。
伊春怔怔看了他很久很久,低聲道:“羊腎,我也是上上簽……”
舒雋一把扣住她的腦袋,額頭貼上去:“你叫誰?我是誰?”
她睫毛顫了兩下,像是突然看清對麵這個人,露出一絲安心的神情:“我好冷啊,舒雋。”
把你冷死就一切太平了。
舒雋看著她又昏睡過去的臉,心頭很不爽,那不爽裏到底有點安慰:她總算是認得他了。
幫她換上幹淨衣服,用被子緊緊裹起來,她創口沾了水,肯定要發燒,得注意保暖。
忍不住,又緊緊抱住她,在她緊閉而蒼白的唇上來回輕輕的吻。
是他的錯,不該突然離開,倘若她真的死在晏於非手上,要怎麼辦?
他再也說不出“你小心點,死了我會難過”這樣的話。
她若真死了,又豈止是難過兩個字能形容。
在護城河見到她爬上岸的那一個瞬間,他的心跳都要停止了,隻覺身體要被狂潮吞噬下去,直到現在都不能準確分析那種複雜感情究竟是什麼。
不想她死,想看她活得開心自在,想和她……永遠在一起。
“對不起,”舒雋把她的額發撥到後麵,在她飽滿的額上印下一吻,“以後再也不把你一人丟下。”
他把她輕輕放回去,被角掖好,這才揭開簾子緩緩走出去。
墨雲卿從船頭猛然坐起,神色複雜地看著他:“她……怎麼樣了?”
舒雋嗯哼一聲,有點不耐煩:“死不了。”
墨雲卿訕訕地點個頭,也不知該和這脾氣古怪的人說什麼。
舒雋跳下船,在岸邊走了兩步,淡道:“你們惹了不小的麻煩,居然找到這裏來了。”
什麼意思?墨雲卿不解地回頭看他,忽見薄霧後有人影晃動,朝這裏慢慢走來。
那是一個可怕的巨人,手裏提著一把巨斧,頭發糾結,白眼上翻,白沫從口角流下,麵容猙獰之極。
他赤裸著精壯可怕的上身,肌肉虯結,似鐵塊一般。
最詭異的是他脖子上居然拴著鐵鏈,鏈子另一頭握在一人手裏——殷三叔。他半邊臉還有未擦幹的血跡,左耳上包著紗布,神色冷厲。
墨雲卿覺得如墜冰窟。
舒雋背著手,沒有說話。
倒是殷三叔將他上下打量一番,道:“少爺說的沒錯,果然是你在後麵搗鬼,舒雋。”
因著葛伊春身上沒有斬春劍,不管是殺是留,劍都不可能自己跑到晏門手上。晏於非為了減蘭山莊的事已經耗費太多精力時間,不打算再糾纏下去,索性將計就計把伊春他們放走,等他們與接頭人會合再殺個措手不及。
殷三叔隻是沒算到少爺會動真格,與葛伊春交手。想來小門主的事情他一直是沒放下,對著這女子便冷靜不下來。
斷了右手,那女人死一千次也償還不起。
殷三叔說:“斬春劍如今在你手,把它給我,另外——葛伊春也交給我,饒你不死。”
霧,漸漸散開。
墨雲卿雙手絞得死緊,像是僵住一樣,裏麵全是冷汗。
還要再做懦夫嗎?他一遍一遍問自己,莫名其妙的。以前是躲在父親身後,現在是躲在葛伊春身後,以後還要躲在誰身後?
答案無解,他為自己感到深深的恥辱。
他忽然從船頭站起,捏緊了腰上另一把備用鐵劍。
“這位公子,你帶著我師妹快走吧!我來擋住他們!”他低聲說。
舒雋眼神怪異看著他,大約是有些鄙夷的,笑話他不自量力。
墨雲卿急道:“快走啊!”
舒雋慢慢說道:“你要送死就一邊去抹脖子,不想死便把劍借我一用。少廢話。”
墨雲卿隻好把鐵劍遞給他,這時候後悔自己的無用也沒什麼意義,他黯然地蹲了下去。
舒雋抬手捏住劍尖,稍稍用力一彎一彈,鐵劍便發出錚然的嗡鳴聲,晃動不休。
鳴聲不止,巨人已經撲了上來,像完全失去神智的瘋子,巨斧夾雜著雷霆萬鈞之力劈下,毫無章法。
“咚”一聲巨響,卻是斧頭劈進了岸邊一棵柳樹,碗口粗的柳樹從中間裂開,狠狠砸在地上,墨雲卿的驚叫卡在喉嚨裏幾乎要奔騰而出。
楊慎就是死在這種可怕的力量和速度上。
巨人生得粗壯笨重,動作卻出奇的靈巧,抽斧反手再削,正中那道淺紫色身影,從中間劈成了兩半。
得手了?!殷三叔與墨雲卿都忍不住屏住呼吸。
被砍成兩片的漂亮長袍緩緩落在地上,像一隻輕盈的大蝴蝶。巨人眼前人影一花,斧子上不知何時立著一個人,脫去長袍下麵卻是一身深紫色勁裝,足尖輕輕點在斧柄上,笑靨閑散,正是舒雋。
“啊,原來是這麼回事。”他瞥見巨人後腦乃至脖子要穴上的銀針,恍然大悟。
用帶毒銀針刺激頭頂要穴,令人當場失去神智,成為隻會打鬥的野獸,就算拔下銀針人也已經廢了,以後一輩子隻能像個石頭躺在床上,除了呼吸什麼也不會。
晏於非,好狠毒的手段。
腳下斧子一晃,顯是巨人打算把他甩下去。舒雋縱身而起,他身量修長,卻輕盈得仿佛沒有重量一般,與伊春的輕巧完全不同,更加簡潔,更加隱蔽,直切要害。
穿著長靴的腳踩在了巨人頭頂,舒雋索性蹲在他頭上,像與一隻巨獸玩耍。忽然舉劍一揮——沒有血光飛濺,也沒有被斬斷的肢體頭顱,隻是刺在巨人腦後的四根銀針輕輕掉落在地。
巨人哼也沒哼一聲,沉重的身體撲倒在地,四肢微微抽搐兩下便再不動了。
舒雋走過去抬腳踢了兩下,他還是不動,他便笑道:“這人也是命苦,活著和死了沒什麼區別。”
墨雲卿急道:“別鬆懈!還有個更厲害的!”
舒雋懶得搭理他,回頭看一眼殷三叔,他臉色忽青忽白,好看的很。
舒雋說:“把你家一個人形武器打趴了,抱歉,就算再刺四十根銀針,他也不能動了吧?”
見殷三叔不說話,他又道:“其實你們倆要是一起攻上來,現在倒下去的可能就是我。但如果我沒猜錯,這怪物隻會攻擊眼前會動的東西吧?敵友不分,也是個麻煩。”
殷三叔臉色陰沉,忽然把鬥笠摘下丟在一旁,冷道:“你果然有些本事!再讓我多見識又如何?”
他自腰間抽出兩把鐵劍,在身前架個十字。
舒雋靜靜看著他的架勢,麵上閑散的神色終於褪去大半,現出認真的神情來。
殷三叔並非師承晏門,在被門主收複之前,曾是笑傲漠北的雙劍客,慘死在他雙劍下的高手數不勝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