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各自的路
伊春確實醒了,不過醒得相當狼狽,渾身上下除了眼睛,幾乎全部被裹上了繃帶,她懷疑自己是不是全身骨頭都碎了,或者是皮膚全爛了,不然為什麼形象如此驚悚?
屋子裏很暗,藥氣又濕又熱,遊走在周圍,令她渾身癢到發麻,偏偏一根手指也不能動,急得快要抓狂。
嘴上覆蓋一層厚厚的繃帶,她索性用牙咬開,扯了嗓子大叫:“舒雋!”
還沒叫完,便聽門口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醒了?精神不錯,你果然命大!”
這聲音讓她大吃一驚,手在床邊一撐,險些翻身摔個狗吃屎,結果牽動了左手的傷口,痛得她“哎喲”一聲。
殷三叔走過去,足尖一抬,輕輕將她歪過來的身體踢回床上,而不至於傷到她的斷手。他麵無表情地坐在床邊椅子上,手裏不倫不類地端著一碗藥,也不打算給她喝,隻用一種像要把她活剮的眼神定定看著她。
伊春絲毫不懼,直勾勾地瞪回去,隔了良久,才問:“舒雋呢?”
殷三叔冷道:“山崖下麵隻有你一人。若不是少爺好心,豈能容你這般囂張!”
她沒說話,卻把眼睛慢慢合上了,神情平靜。和舒雋去參加品香大會、收到晏門主的信、駕車前往黃鶴樓、遭遇突襲舒雋生死未卜就此失蹤——這一係列的過往在她腦海裏一遍一遍流水般掠過。
殷三叔聲音冷淡,分明含著極度的不情願:“少爺總還是宅心仁厚,念著你是女子,多處忍讓,又因你劍術出眾,願屈尊前來招攬。你若再冥頑不靈,縱然少爺饒得了你,老夫的雙劍必不饒你!”
他認定晏於非救她是另有企圖,此時正值晏門大肆招攬人才,全力拓展勢力範圍的時候,葛伊春劍術高明,年紀又輕,絕對是個好料子,縱然脾氣古怪不好拉攏,但如今少爺救了她一條命,先前的恩怨也可以相抵了,她自是找不到什麼由頭來退卻。
雖然在殷三叔心裏有一萬個不願意,他始終忘不掉少爺的右手斷得那麼冤屈突然,把葛伊春砍成一千塊也不能彌補少爺的損失。可是少爺要成大事,豈能糾結這等私人恩怨,他殷三亦隻能成全。
“老夫真恨不得將你雙手都砍去!”他皺眉厲聲說。
伊春慢慢睜開眼,既不生氣,也不恐懼。她淡淡望著殷三叔,隻說了一句話:“你們做夢。”
殷三叔揚手便要抽出雙劍,門口一人忽然輕聲道:“殷三叔,你辛苦了。”
他飛快收勢,急急轉身:“少爺!老夫一萬分不讚同您的行為,此女留著必成禍患!”
說罷他惡狠狠地哼了一聲,疾步出門,竟連禮也不行。晏於非眼見他橫衝直闖出了庭院,也不知今天多少部下要承受殷三叔的怒火,麵上不由浮出一絲笑,不過很快這絲笑容就消失不見了。
他見伊春雖然包紮得根本看不出頭臉,但白布下那雙眼卻依然黑白分明,磊落幹淨。不知為什麼,他竟在這個瞬間想到在山崖下她狂亂而迷惘的眼神。
大約在山崖的時候,她才真正像個女人,而不是雲一樣自由自在的俠客。
晏於非走過去,端起先前被殷三叔潑了大半的藥,輕輕吹著上麵的熱氣,低聲道:“我們沒找到舒雋。不過以他的身手,要死也並不容易。”
伊春說:“你們最擅長的不光是胡亂殺人,還要加上裝模作樣!你敢拍著胸口說,這件事與晏門無關?”
晏於非搖了搖頭:“確實不能否認,此事是我三弟任性妄為……”
話未說完,便見她閃電般彈跳而起,他手上那碗藥沒端穩,為她甩手直接丟了出去,“咣”一聲碎了。晏於非吃驚之下定睛再看,卻見她早已扯下滿臉白布,露出紅紅白白的臉,臉上許多細小傷疤,因上了藥,顏色相當古怪,顯得那張臉看著像唱戲花臉一般。
她森然道:“放火殺人,在你們嘴裏隻是任性妄為!沒有這種任性妄為!殺人償命而已!”
晏於非隻覺喉中發苦,真要遂了平日裏的心性,直接把她亂劍刺死才是最簡單快速的解決方法。事實上,他早就該把她殺了,一直拖到如今,時間越久,他卻越不想動手。
門主說過,此女不簡單,蒼鷹似的人物,日後必要有所成就,倘若有機會得為我用,自然是好,不能為我用,那也不能為難了她,好生待之,以友相處方為上。
想到這裏,他也隻能苦笑,縱然沒有她那斷手一劍,沒有楊慎死得突然,他與葛伊春也永遠做不了朋友。隻要他還記得小叔,朋友就是妄談。
“你先養傷吧,以晏門的勢力,要找到舒雋並非難題。”晏於非不願與她多說,起身便走。
伊春猛然抓住他的袖子:“晏於道在哪裏?!”
她問得如此理所當然,如此不客氣,晏於非略感惱怒,皺眉道:“莫忘了,這裏是晏門,葛姑娘還是謹慎為好。”
伊春一把放開他,抬腳便要衝出去,她不是個擅長講理的人,她向來擅長動手。
晏於非尚未來得及阻攔她,眼見她跑出幾步,然後歪歪倒倒地摔了下去,說到底她的傷還沒好,方才隻是硬撐罷了。
“我……我要去找晏於道!”她臉色發綠,蜷縮在地上喃喃說著。
“葛姑娘保重,隻當為了與舒雋重逢吧。”晏於非伸手想扶,不知為何又縮回來,徑自走出去將門關上了。她瑟瑟發抖的模樣也被關在門內。
晏於非神色凝重地背著手,朝斜對麵樹頂望了一眼,立即有屬下自隱蔽處奔出跪在腳邊等候命令。
“……去找三少爺,他不是一直想對付揚州一帶的水鬼麼,這次便派他去了,不成功不許回來。”
無論如何,還是把晏於道暫時調離晏門為上。
到了中午,一直黑著臉的殷三叔終於主動出現了,他勉強壓抑著滿腹不滿,沉聲道:“少爺的計謀自然是好的,屬下目光短淺,隻是不明白少爺要拿那女子如何?”
這個問題晏於非已經問過自己無數遍,始終沒有答案。他長歎一聲,將狼毫放在筆架上,長袖下是一幅畫,墨跡猶新,畫的是秋菊數朵,用色嚴謹,秀雅高潔。
他聲音很輕:“殷三叔,從小晏門裏很多人都誇我有才幹,和死去的小叔很像。所以有時候,我甚至會覺得,自己就是他,我和他已經分不出彼此了。”
殷三叔一時沒想到他突發這種感慨,溫言道:“少爺與小門主才幹相當是好事啊。”
晏於非笑了笑:“連你也這麼說,可見我一生也逃脫不了小叔的陰影。”
殷三叔有些急:“少爺何出此言……!”
晏於非攔住他後麵的話,淡道:“所以我才不想做第二個小叔,晏於非是晏於非,與晏小門主並不一樣。他能做的事,我也能做;他不能做到的事,我一樣能做。他是最好的獵人,死在最強悍的蒼鷹爪下,我卻不同,我不會死……殷三叔,我不會死,再也不會受一點傷。”
“少爺……”殷三叔默然。
“殷三叔不用擔心我。”他又笑了笑,取筆將秋菊勾勒出陰影來,“你什麼也不用擔心。”
真的不用擔心嗎?殷三叔深深看著他,如果不用擔心,為什麼你眼中神采與平日不同?為什麼……你看上去全無平日的穩重冷淡?
葛伊春,不過為了這個女人,斷一隻手還不夠?她究竟算什麼東西!值得被這樣看重!
“少爺,不過是個女人。”殷三叔冷冷說,“她隻是個女人,少爺從小自律,少近女色,遇到個特別點的難免慌亂。少爺若是喜歡她,也是這等江湖女子的福氣,今晚我便讓人抬她去少爺房裏!”
晏於非愣了半晌,忽然失笑,反手將案上畫紙一把揉爛,低聲道:“你不明白我,殷三叔,你從來也沒了解我……”
這複雜而糾結的思緒,豈是簡單的色欲所能概括。
她若是桀驁的鷹,他便是銳利的獵手;她若是無所拘束的雲,他便要做一陣狂風;她若是自在綻放山野間的花朵,他便要做那個摘花人。
無關男女,隻是征服。小叔沒有做到的事,他未必做不到。不會了,他再也不會被小叔的陰影蒙蔽遮蓋,他是他,他有自己的方式。
葛伊春,斷了他右手的人,唯一能讓晏二少記在心底的影子。
我若要你活,你便必須活著。你若是死,也隻能死在我手裏。
伊春的傷向來好得快,沒幾天就開始活蹦亂跳。在第十七次傷了守門屬下企圖逃逸未果之後,小屋的門窗前一夜之間被裝了手指粗細的鐵條,她硬生生地被晏於非軟禁起來。
開始幾天,她鬧得非常凶,殷三叔甚至難得用上了“母老虎”的稱呼給她,除了門窗的鐵條她沒辦法掰斷,屋裏能砸的,能摔的,能踩的,已經被她弄得不成樣子。好好一張床,硬是被她一上午拆成了碎木片,嚇得看守人瞠目結舌。
下午晏於非慢悠悠地來了,既不發火也不皺眉,隔著鐵窗見她在屋裏走來走去,左手還吊在胸口不能動,右手卻抓了三四根碎木頭往地上砸,真像不安分的老虎,他難免有發笑的衝動。
“放我出去!”伊春一見他,立即撲了上去,屬下們雖然明知她撲不出來,但各自曾經或現在見識了她身手的,都不由心慌,下意識地將晏於非擋在後麵。
晏於非說:“葛姑娘重傷未愈,為了自己身體好,還是多注意休息。”
“晏於非!”伊春忍不住大吼,她從未如此討厭過一個人,即使以前知曉墨雲卿背叛師門,要將她與楊慎逼上互鬥的死地,她也未曾強烈地恨過他。“你若要軟禁我,最好小心些關我一輩子,否則我出來必取你項上人頭!”
這話說得極狠,跟在後麵的殷三叔登時大皺眉頭,肚子裏又開始唧唧歪歪少爺和葛伊春的事,恨不能自作主張把她殺掉幹淨。
晏於非不為所動,轉頭示意屬下捧上一件燒得焦黑的外套,上麵血跡斑斑,東一塊黑汙西一個破洞,幾乎看不出那原本的絳色。
“派了屬下將整個山崖包圍搜索,隻找到這件外套,想來舒公子身手絕佳,早已脫離險境。這衣服,便交給葛姑娘吧。”
伊春慢慢伸手接過這件破爛外套,默不作聲地先將領口翻開,在後領的那塊白綢上,赫然用紅線繡著歪歪扭扭的兩個字“舒雋”。那是某天他抱怨衣服裂了個小口子,打算丟掉,於是自己突然來了興致替他補上。
伊春識字不多,寫得更是難看,繡了整整兩天才成功,這件衣服也成了舒雋的最愛,有事沒事都穿在身上,笑得賊忒兮兮。
她心中忽然被一根利器狠狠紮中,痛得眼淚奔騰而出,怎麼也控製不住。她死死咬住嘴唇,將哽咽的聲音壓下去,不想讓這裏任何人見到自己脆弱的一麵。
從來在她心裏,並不怎麼需要為舒雋擔心,他太強了,無論身體還是心靈,都輪不到她來操心。舒雋也常常感慨:我一輩子卻栽在這丫頭手裏,我對你的感情,可比你對我的強烈多了。伊春,我會不會隻是一個替補?
她沒有回答過,或許她潛意識也真的認為他隻是個替補,他強大,詼諧,有趣,和他在一起那麼輕鬆,什麼都不用怕。可是她永遠也不能體會到與楊慎一起的那種怦然心動,那種患得患失互相依賴。
但她如今才知道錯了,他在她心裏是如此重要,失去的那個刹那,她的心跳都停了。
舒雋偶爾歎息:伊春,多依賴我一些會死啊?你不讓我靠,那我來靠靠你算了。
不不,他怎會是替補,她是個笨蛋,隻不過一直沒明白而已。
依賴他,相信他,有什麼不好。讓他同樣依賴自己,信任自己,難道就不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