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試探(1 / 3)

在名城高中,高三、八班的張想有“六最”:一是年齡最大,他輟過學,留過級,上到高三就到了21。二是個子最高,一米八六。三是嘴最大,俗話說“嘴大吃遍天下”,他愛吃是真的,他標榜自己是“好吃好色好學”的“三好學生”。四是嘴唇最厚,唇有多厚,沒人測過,假設為N公分吧。有人說“嘴唇厚的人講話笨拙”,他嘴大唇厚,但講話可不笨拙,相反他的嘴是一張油嘴,常哄得小女生圍著他滴溜溜亂轉。五是力氣最大,搞體育的段成,不服氣,和張想掰腕子,愣是沒贏過一次,這是後話。六是官兒最大,班長。

這天,午飯後,教學樓西牆壁黑板報前聚攏了很多學生,男男女女、高高低低、胖胖瘦瘦。原來,板報上有一則通知,他們正仰了頭,看那通知。通知全文如下:

通知

凡年滿18周歲的同學,下午第三節到操場集合,參加“成年人宣誓儀式”。

學生科1989年3月4日

張想看過通知,剛要轉身離開,忽聽背後有人叫他,扭頭一看,見王寶珠正推了自行車站在路邊喊他,忙叫道:“叫哥有啥事?”說著,快步走到王寶珠跟前。正仰頭看通知的男女學生,聽見了王寶珠的聲音,齊扭了臉看二人,眼睛中射出羨慕嫉妒恨的神光來,看了二人一眼,又齊扭回了臉,仍仰頭努力地看那通知,拚命地掩藏他們眼睛中的羨慕嫉妒恨的神光。名城高中明文規定:學生禁止談戀愛!看張想和王寶珠走得那麼近,他們羨慕;沒有張想的魁偉,沒有王寶珠的美貌,他們嫉妒;他們恨,隻能恨蒼天不與!

王寶珠脈脈含笑,手指黑板報,問張想:“上麵寫的啥?”張想笑笑,答道:“少女不宜!”王寶珠板起俏臉,沒了笑容,瞋目道:“別胡扯!”拍了拍自行車座道:“我有急事,要回家,趕緊地告訴我!”張想忙恢複了正經,簡單地把通知內容說給了王寶珠聽。王寶珠笑道:“與我無關!”又問張想:“我要出校門了,要不要給你買啥東西?”張想嗬嗬一笑,說道:“我要的東西,雖然有很多,你卻買不來。”王寶珠笑問:“說吧,要啥?”張想笑道:“星星——我隻要一顆!”王寶珠“嘁”了一聲,不再理張想,騎車而去。望著王寶珠騎車而去的背影,張想內心一陣感慨:“這丫頭,咋樣都好看,騎輛自行車,姿態也是如此的優雅!”忽然想起詩句“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嘴裏禁不住喃喃念道:“此女隻應天上有,人間如她有幾人?”然而,王寶珠卻不是張想的“最愛”!

和王寶珠說過話,張想拿筷子敲著他的白瓷碗,叮叮當當,來到教室。他沒有午休的習慣,他信奉祖宗的“日落而息,日出而作”的自然作息觀。偌大的教室,粉白的四壁,寂靜無人,其他同學都午休了。

他悄悄來到白雲芳的課桌前,把碗筷放在一邊,在白雲芳的凳子上坐下。課桌上,平放著的是白雲芳的數學課本,書本皮上“白雲芳”三個字,娟秀清麗,這三個字似乎幻化成了明媚淺笑著的白雲芳,引誘著他。張想抬頭望望窗外,見沒有人來,內心一陣狂喜,一陣激動,雙手捧起白雲芳的數學課本,厚厚的嘴唇壓在了“白雲芳”三個字上。他閉了雙眼,陶醉在幸福的想象中。忽然一聲幹咳,他的心猛地一驚,慌忙睜眼抬頭,向窗外瞧去,隻見班主任孔尚德正瞪了眼睛,注視著他。張想窘了一下,眨眼間就恢複了正常,想和孔尚德打個招呼,一時激在那裏,不知道說什麼好,隻得哈哈大笑。孔尚德一個字也沒說,就轉身走了。

孔尚德很少這個時候來教室,今天事有湊巧。中午,有朋友來訪,午飯後,送朋友離開學校大門兒,他轉身回來,半路忽想:“我何不繞個小彎兒,到教室看看?看看同學們這個時候都在幹些什麼。”沒想到教室僅有一人——張想;更沒想到能看到那齷蹉的一幕。他沒有批評張想,甚至沒置一詞,因為他了解張想,他深信這個大男孩能掂量出學習和愛情哪頭輕、哪頭重,不會做出過分的舉動。如果換了別人,如段成,且看孔尚德如何收拾他:說服教育是小,輕則寫萬言檢討書,重則叫家長開會,如不悔改,開除拉倒。

班主任走了,張想好像沒有吻過“白雲芳”三個字,好像班主任沒見過他剛才的稍顯猥瑣的“壯舉”,總之,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他拎起碗、筷,叮叮當當敲了幾下,轉身到了他的座位,放好碗、筷,坐下,從書桌裏掏出語文課本,專心學習起來。

不知不覺,張想學習了兩個多小時。他學習起來,精力高度集中。學時,他專心致誌地學;玩時,他痛痛快快地玩。雖然成績不是全校第一,但也很少出前五名,如果沒什麼意外,考個重點大學是沒問題的。在這兩個多小時裏,他感覺著外麵的世界像黑夜一樣凝固了。

午休的校園分外寂靜。

張想看過語文看數學,看過數學看英語,等做完了化學習題,他眼睛疲軟微酸,微微欲合,張想明白:眼睛疲勞了。他合上課本,環顧班上,不知何時教室來了三、四個同學,正靜靜地坐在他們的座位上,專心地看書。

張想想搗亂他們一下,就衝他們喊道:“‘神經蛋們’,別學了,要注意勞逸結合!”他們剛到教室不久,有的還沒有打開課本,見張想這樣說,都嗬嗬笑了。

坐在第四排,一個中等身材,嘴型略尖,但仍然不失俊美的男生笑道:“我們幾個剛來。我看你精神快不正常了。”他叫卓不群,和張想一個寢室,室友。卓不群常誇自己的名字好,自稱名字來自成語“卓爾不群”;張想偏講他的名字來自《笑傲江湖》,是盜版的“嶽不群”,玩笑時,幹脆叫他“嶽不群”或“小嶽”。

就聽張想笑問卓不群:“小嶽,我哪點兒不正常了?”卓不群聽張想叫他“小嶽”,並不著惱,笑道:“你哪一點兒都不正常。”

張想以為自己有什麼不正常的把柄落在卓不群手裏,一聽卓不群這樣說,心裏坦然,就逗卓不群道:“小嶽,昨天夜裏,你說夢話了。”卓不群問:“說啥夢話了?”張想叫道:“不堪入耳!”然後吹著口哨,走出教室,就聽身後卓不群高聲問:“咋不堪入耳了?”張想不理,留給卓不群一個懸念。

他來到教室外,倚在廊柱上,眼望遠處,放鬆神經,預防近視。

時令是初春,空氣裏彌漫著涼涼寒氣,這是殘冬的痕跡,頑強的小草露出地麵,嫩綠得讓人不忍觸摸。

午休後,同學們三三兩兩從寢室走來,靜靜的校園有了響動。張想時而不時地地朝女生宿舍方向張望,他在等白雲芳,往常這時候,她早來了。她遲遲不來,張想不安起來:“她今天怎麼了?為何還不來呢?”

卓不群在教室坐不下去了,問旁邊同寢室的劉華清自己昨夜說了什麼夢話,見劉華清說沒聽見,就追出教室,問張想:“我到底說了什麼不堪入耳的話?”張想笑道:“天真藍,草真綠!”不答卓不群的問話。卓不群急道:“我到底說了什麼?”張想一指校門口笑道:“小嶽,你看那是誰?”卓不群扭頭看學校大門,見沒有一人,急得拿拳頭直捶自己的胸脯,張想笑道:“你使勁捶,有種你把自己捶成布條。”就這樣,卓不群問得越是急切,張想越發不告訴他,東一句,西一句,東拉西扯,拖延時間。卓不群又著急又無奈,忽然上前摟了張想脖子,央求不已。張想忙推開他,說道:“你不要做這女兒之態!我討厭男生摟我,你要是個女生還差不多。”卓不群笑道:“我要是個女生,我還不摟你了。”張想笑道:“你要是女生,你不摟我,我摟你;要不,我就牽頭驢,要它臨幸你。”卓不群怒道:“滾吧!”又要張想告訴他夢話。張想看火候差不多了,就瞎編道:“你迷迷糊糊的,在那哼哼:‘花兒,叫哥親一個,親一個!’”卓不群釋然,笑道:“你就瞎編吧!”說完,轉身回教室了。卓不群清楚,他心裏沒任何人,別說“花”,“草”都沒一根兒,他不可能說出那種話,他知道張想是個愛編故事的主兒。

張想又往女生宿舍看了一眼,見白雲芳還沒出來,心裏不自在起來,一扭頭看見操場上,有個女孩兒在姍姍慢跑,他知道這個女孩兒叫張佳華。張想走到操場邊兒,看張佳華跑得臉色潮紅,氣喘籲籲,還沒有停下的意思,就喊道:“佳華,別跑了!再跑,腿就跑粗了。快預備了,還不歇歇?”

張佳華在三、二班,張想本不認識她。一天,王寶珠和張佳華在操場邊上的“讀月亭”裏說話,張想正好打亭邊過,見張佳華清麗脫俗,內心禁不住一陣歡喜——畢竟是“好吃好色好學”的“三好學生”啊!

他悄悄繞到二女背後,慢慢走到近前,見二女談興正濃,猛地大喝一聲:“呀——”就見二女身子一顫,都“媽呀”地叫了一聲,站了起來。王寶珠扭頭見是張想,伸手要捶他,被他躲開。說笑間,張想也進了亭子。王寶珠笑道:“我們兩個正說這亭子陰森怕人,想換個地方兒說話,你就這麼大叫一下,嚇死俺倆了!”亭子周圍是高大翠柏,隻見零零星星幾點兒陽光投下,確實陰森。張想笑道:“這裏陰氣是真盛,我正要說你倆膽兒夠大的,這亭子吊死過學生,還是個女生。”他指著王寶珠頭頂的橫梁,說道:“就是在這個地方,你的正頭頂。”又嚇王寶珠道:“你瞧,她就那裏,哎喲,她舌頭伸了出來,還在滴血。”經曆了剛才的驚嚇,這次王寶珠並沒有被嚇住,不等張想說下去,她快步走到張想跟前,握起她的又白又嫩的拳頭,在張想胸前猛捶一通,張想嗬嗬大笑。張佳華見狀,把王寶珠拉到一邊,悄聲斥道:“你個女孩家家的,怎麼和他這麼隨便啊?你不知道,男生沒一個好東西!”王寶珠嘻嘻笑道:“他除外,他就是個好東西,是個情種!”二女竊竊私語,張想聽不清楚,感覺是在說自己,就一旁叫道:“你倆是不是在說我壞話啊?不要詆毀我的高大形象,影響我青春放光彩哦!”張佳華對王寶珠道:“你瞧他這油嘴滑舌的樣兒,還情種呢?等你哪天吃了虧,後悔死你!”王寶珠嘻嘻而笑,渾沒把張佳華的話放在心上。

不過,“讀月亭”吊死過學生,這是真的。在名城高中每年死上個把學生純屬正常。

後來,王寶珠說起張佳華,張想得知張佳華是王寶珠表姐,年長寶珠一歲。從此以後,張想和張佳華再見麵就打招呼了,時間一長,慢慢熟絡起來。張想和王寶珠玩笑慣了,不經意間也和張佳華玩笑打鬧。

張佳華此時正愁怒交加,衝張想罵道:“滾,礙你啥事?!”她跑了兩個多小時了,正滿腔邪火無處發泄,看哪個男生都不順眼,況且張想的玩笑也有點兒輕薄。

她氣惱的真正原因是她懷孕了。她不敢到醫院去,想通過劇烈運動,打掉那個在天堂感到寂寞於是提前來到人間的孩子,趁午休人少沒人在意的時候,她就來跑步了,可是跑了這麼長時間,肚子還是沒有任何反應。她又急又怒,又無可奈何。張想嘴上耍貧,心地卻水一樣清澈,對女生從不生齷蹉念頭,他怎會相信清純脫俗的張佳華會懷孕?他想不出張佳華為什麼朝他發火,隻是訕訕一笑,納罕:“這小妮兒平時說話像溫柔的小貓,今兒咋了?”最後又望了一眼女生宿舍,轉身回教室。

在班上,張想和劉思關係最鐵,他倆是同桌。女生中,二人和同是同桌的白雲芳、王寶珠關係最好,四人是前後桌,張想在白雲芳身後,劉思在王寶珠身後。

班上還有一個女生和張想關係不錯,是花小豔。花小豔是搞體育的,誌向是體育學院。張想和她開玩笑,要麼學日本鬼子叫她“花姑娘”,要麼笑她四肢發達,頭腦簡單,更多的時候是叫她“花妹”。

花小豔在擦黑板。她個子低,身體圓,像隻大熊貓,黑板頂端的字夠不到,正一蹦一蹦地努力著,腳剛離開地麵,就落了下來,充分證明了地球引力的存在。張想回教室,見花小豔在檫黑板,就倚在門框上,揶揄地看著她,隻見她的兩隻大奶子像兩個大皮球,隨著她身體的跳動,一上一下地顫動。

花小豔感覺門口有人,扭頭看見張想正皮笑肉不笑地看著她,就叫道:“大臭蛋,幫我把黑板擦了!”說著,伸手把板擦遞給他。張想看她兩手沾滿了粉筆末,笑道:“手,離我遠點兒!”嘴上這樣說著,伸手接過板擦,走到黑板前,胳臂微伸,三下五除二就擦幹淨了。

花小豔歎息道:“我要是有你這身高就好了。”張想笑道:“你要有我這麼高,不好找婆家哦!”花小豔笑道:“那倒是。”張想抬手在自己胸上肩下比劃個高度,笑道:“這麼高也不好找婆家。”

花小豔嘴裏笑罵著“滾你的吧”,雙手將張想推下講台。

張想站定,拉起上衣,扭頭一瞧,隻見背上有兩個白手印,急道:“不知道我有潔癖嗎?”花小豔低聲笑道:“你有潔癖?說你有臭屁還差不多!”說完,就不好意思地笑了,幸虧教室亂,同學們讀書的,做作業的,交談的,都在忙著,她聲音又不太大,沒人聽見。

張想說:“趕緊給我打幹淨!”花小豔攤開雙手,讓張想看,說道:“這能給你打幹淨嗎?”張想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粉塵,對花小豔笑道:“走,洗洗去。”說著就拉了花小豔的手出了教室,兩人手上的粉塵摻合在一起。

操場上不見了張佳華。

校門口大路上,家住校外的同學車子騎得飛快往教室趕,和悠哉悠哉慢騰騰登車的校長形成對比。校長騎車總是那麼慢,好像他不會著急似的,老師們遇到有人找校長,就會對他說“在校門口等吧,你見誰騎車慢,誰就是校長”;更有老師開玩笑說“校長騎車,能數得清他車有幾根條”;同學們形容答題慢的學生就說“跟校長騎車似的”。

校長把車停在路邊,威嚴地站在教學樓前。擔心遲到的學生跑得更快了,盡管預備鈴還沒有響起。老師們三三兩兩從家裏出來,進了辦公室,第一節有課老師已經去教室門口候課了,他們用點頭或微笑,和校長打招呼。

教學樓、辦公室、實驗樓、食堂、男女生宿舍、操場、馬路、廁所、綠樹、花草,還有老師和學生,他們有機地結合在一起,構成了名城高中。名城高中是名城唯一的一所重點高中,她背靠蒼翠的霖落山,清清的滄河水在她門前流過。滄河上有石橋,名“向陽橋”,橋兩邊的方形欄杆上,紅字毛體,左寫“好好學習”,右書“天天向上”。橋有別名——“奈何橋”。

張想、花小豔二人依偎著朝女生宿舍走去,宿舍大門外有一方自來水管池。路上迎麵碰上了王寶珠。王寶珠見二人拉著手,就取笑道:“‘男女授受不親’,手拉手,不害羞!”花小豔聽了笑笑,趕忙甩開了張想的手。張想調笑王寶珠:“美女,讓我也拉拉你的手!”王寶珠笑罵:“滾吧,臭蛋貨!”三人擦肩而過。

張想望著王寶珠的背影讚歎道:“真漂亮,這才是‘水做的女兒’!”花小豔感歎一聲,“唉——”,說道:“我要是有她這麼漂亮就好了!”又扭頭問張想:“你說她是‘水做的’,那你說我是用啥做的?”張想瞧了一眼花小豔圓圓的、胖胖的、微黑裏透著暈紅的臉龐,就想起了麵包,嘿嘿一笑,說道:“你是‘高筋麵粉’做的!”花小豔疑惑地問:“你是說我像饅頭?”張想笑道:“你比饅頭高檔多了,像麵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