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玉修羅六十五年前的回憶(1 / 3)

我倏地回頭,月光下,身後走來的那男人頭上竟戴著一頂日軍戰鬥帽,身材比金山猛略高、略瘦,右手按在腰帶左側懸掛著的日式戰刀刀柄上。我丟下水壺,反手拔槍,但對方的動作快到極點,嗖的一聲,雪亮的戰刀就貼住了我的喉嚨。刀刃上的寒氣襲來,令我的心如同墜入了冰窟窿一般。

“支那人?淘金幫的人?”他用流利的中國話問,然後繳了我的短槍,單手撤掉彈夾,拋向樹林深處。

“你……是你殺了金山猛?”我立刻把日本兵的出現與金山猛的失蹤聯係起來。

“金山猛?那個淘金幫的龍頭老大?不,我沒殺他,別用這種眼神看著我。”他說。

我瞪著他,牙齒輕輕咬住舌頭。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不想受辱,就隻能咬舌自盡。可惜的是,我沒能找到金山猛,反倒搭上了自己的一條性命,實在是愚蠢之至。

“你在找他?”他微笑著問。

“你管不著。”我不想多說,之前看多了日本鬼子掃蕩時燒殺奸淫的慘烈場麵,目前這種噩運降臨到自己頭上,說什麼也白費了,自盡就是最痛快的解決方式。

“如果我要說,他已經被我活捉了,你信不信?”他又問。

他的五官輪廓清晰,眉目算不上清秀,卻與平時凶神惡煞一般的日本軍人迥然不同,特別是向我眯起眼睛微笑時,鼻尖微微皺起來,讓我感到非常溫暖。

“不信,金山猛是西南江湖上第一流的格鬥高手,平生經曆大小三百戰,長勝不敗。憑你,怎麼可能活捉他?除非是你們使詭計算計他!”我立即替金山猛辯解。當然,我說的全是實話,在西南大山裏,一提到淘金幫金山猛的大名,人人都要挑起大拇指讚一個“好”字。

日本兵翹著一邊的嘴角,若有所思地反問:“第一流?他真的有那麼厲害嗎?我總覺得,你們中國人太擅長於自吹自擂、誇大其詞——”他的右腕輕巧地抖了幾下,戰刀繞著我的喉部、後頸、耳後、頭頂轉了一圈,然後唰的一聲插回刀鞘裏。

刀刃帶來的寒意未消,石板上已經飄落了絲絲縷縷的亂發。黑的發,在青色的石板上稀稀疏疏地自然擺開,竟然布成了一幅似像非像的圖畫。圖畫中,有長亭、古道、夕陽、遠山,也有亭外草地上舉杯的行人、道邊等候的車馬……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這種詩篇歌詞裏的刀法,你們中國人是永遠都領悟不到的。中日兩國是一衣帶水的鄰邦,文化、武力本來相差無幾,但你們的表現,卻實在令人失望。小姑娘,我從不自吹,但如果你能找出一個中國人來打敗我,我就徹底服了,剖腹謝罪。”他先輕聲唱了幾句,然後充滿不屑地說。

我見慣了淘金幫裏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大刀砍人的好漢,卻從沒見過用頭發作畫的男人。一瞬間,我心裏的某個角落被深深觸動了。

這首《送別》歌的歌詞清新淡雅,情真意摯,我曾在無線電中反複聆聽過,並為此著迷不已。作品中充滿了哲人的智慧、憂思和悲憫,充滿了對生命的思索。長亭、古道、夕陽都是離人眼中所見,景物依然如故,但人在別時,聽起來就倍感淒涼。中國人的歌從一個日本人嘴裏唱出來,自然、唯美、和諧,讓我漸漸對他充滿了好感。

“小姑娘,你走吧,大好青春年華,不必虛擲於這場戰爭中。”他說。

我有些詫異,因為日本軍人暴虐成性,一看到中國女孩子,就絕不輕易放過。在這個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荒山野嶺之中,他可以做任何事,而我卻無從反抗。

“你肯放我走?真的?”我遲疑地問。

他點點頭,俯身撈起一根幹枯掉的狗尾巴草,悠閑地叼在嘴角上。

“那麼,一起放了金山猛好不好?他是我們淘金幫的幫主,隻要你肯放他,我們定會重謝。”我仍記掛著金山猛,但對他的感情已經產生了根本性的變化。

日本兵搖搖頭:“你弄錯了,我並沒有抓他。”

我以為他在說謊,馬上說:“你放了他,我給你金條,可以嗎?”

日本兵鄭重其事地搖頭:“對不起,我真的沒有抓到他。”然後,他就微笑著轉身,銜著那根枯草離去了。

我愣了一陣,猛省過來,立刻渾身都是冷汗。此地有一個日本軍官,附近必定有其他日本兵在,我得趕緊離開並通知其他兄弟。接下來,我用最快的速度沿路追趕大隊,三小時候後,在一個名為閻王灘的河流拐彎處,看到了大隊兄弟們的屍體。他們的屍體遍布灘上、水邊、水裏,流出的鮮血把二十步寬的河麵都染紅了。我跌跌撞撞地跑過去,翻遍了所有屍體,竟沒有一個人幸存下來,大隊人馬全部陣亡。從射殺他們的子彈分析,伏擊者是一隊裝備精良的日本鬼子,所用的武器是輕機槍、衝鋒槍和連環踏步地雷。

造成這種慘劇的原因,一是因為淘金幫的輕敵,二是因為幫主金山猛的失蹤。實際上,我們早就該明白,盤踞在大山裏的小股鬼子們屬於“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戰鬥力非常強悍,與淘金幫這種非正規化部隊的的實力對比往往高達一比十甚至一比二十。他們選擇了閻王灘這種毫無隱蔽點的開闊地打埋伏,機槍一響,淘金幫的弟兄們就會像秋天割高粱一樣成片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