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話鎮

新聞

作者:湯湧

很多人、很多牲畜、很多草木都死了,但滿是裂痕的危房之間居然還有童話與歌謠存在,這是讓人感到意外的事。

這時候的雅安災區各縣按說是不該有夢想和歡樂的。死亡和毀壞剛剛降臨過,造成離別與失蹤,埋葬彩色風車和花書包等象征童年歡樂的器物。地震剛剛結束的那些夜裏,屏息時能聽得見廢墟發出的輕微響動,死者的魂靈尚未遠去,記錄在縣誌裏的年年接受供奉的“薑維”不知是否也受了驚擾。

那些暗夜裏不應該有故事,不應該有歌謠。有的應該隻是藏在大人心裏的悲傷憂慮,以及孩子心裏的恐懼不安。

這一年的春天頗不尋常。倒並非有什麼氣候異常,雅安市市區和各縣跟往年的春天一樣,在多雲和陣雨之間搖來擺去。前半天可能還是淅淅瀝瀝的小雨,第二天可能就是突然的驕陽曝曬。

不過,地震後的第二個白天,從早上六點起,霧氣開始降臨蘆山縣和寶興鎮。一切都朦朧模糊,此後又持續了幾天。

歌聲就是在這樣的白天,伴隨著母親的愁容和父親匆忙中斷打工返回家鄉的腳步響起的。在蘆山,在寶興,很容易就能找到願意歡樂歌唱的孩子。盡管他們有的還帶著幾天沒洗臉留下的汙痕,衣服也難說是齊整幹淨,但無從分辨這歌聲與之前有什麼分別。

4月20日的那一場地震,他們有了一個很長的周末—沒有作業。他們看見各種威風的製服—迷彩、警黑、橙紅、天藍,他們看見各種神奇的機器—直升機、重型軍車、挖掘機,他們第一次睡在露天地或者帳篷裏。

對有的孩子來說,這是一次狂歡,對有的孩子來說,他們一夜長大。有些孩子死去了,他們的世界從此終結;但對所有活著的孩子來說,這裏都是童話鎮。生活帶著童話故事的一切特征:是彩色、黑色的;是幸運的、艱難的;是有希望的,是陰鬱的。

這裏記錄了六個孩子嘴裏的童謠。隻要他們還沒有停止歌唱,地震後的生活就不能簡單被理解為痊愈和重建,而意味著一些動人心靈的成長史。

蘆山-粉刷匠

“富有之謂大業,日新之謂盛德” —《易·係辭上》

7歲的高博揚傷了右腳—地震之後他覺得腳有點疼。4月24日那天,在石家莊打工的爸爸高德春趕了回來,背著他從派出所門前走到蘆山縣人民醫院,醫生給他骨裂的腳上打了石膏。

“碰到骨頭,但是不嚴重。”高德春這樣向其他的親戚們介紹著兒子的傷情,一麵小心地把兒子完好的那隻腳放下地。他一時沒有想好如何對待兒子的傷腳—白色的繃帶和石膏不能弄髒,最後決定放在一個小凳上。

傷了腳的高博揚有點神情委頓。地震當天,有磚石擦破了他的臉,淺淺的傷口已經結痂。他隻能看著他的表妹楊鳳和楊玉琴在地下跑來跑去。

這兩個姑娘似乎並沒有太多的憂慮,楊鳳自告奮勇地打算唱一首《粉刷匠》給其他災區的孩子們,她的堂妹楊玉琴嘻嘻哈哈地也要一起唱,不然“不幹”,於是帳篷前響起了歌聲:

我是一個粉刷匠,

粉刷本領強。

我要把那新房子,

刷得很漂亮。

刷了房頂又刷牆,

刷子飛舞忙。

哎呦我的小鼻子,

變呀變了樣。

楊鳳的爸爸楊華軍和高德春都在石家莊的石材廠打工,這兩位能工巧匠即將麵對的,將是修繕或者重建自己的房子。

孩子們期待著新房子粉刷一新的那一天。這種孩童所鍾意的驚喜是地震給乏味童年帶來的饋贈。

高博揚有點羞澀地說“喜歡爸爸”,然後把頭埋在爸爸的肩膀上。高德春每年隻回來一到兩個月,出了正月不久就和內弟楊華軍一起回到工廠裏。

和交通不便的寶興縣靈關鎮、蘆山縣太平鎮等重災區相比,蘆山縣城可謂是一個好地方,從4月23日下午開始,它和雅安市區就恢複了密切的聯係—十幾二十分鍾就有一輛班車從蘆山縣車站開往雅安市,車費10元,隻要有錢,可以進城去購物了。

高德春回家的時候還需要搭過路車和摩托車。地震讓爸爸這麼快就回來了,這對高博揚來說,是個難得的意外之喜。其他的貨車帶來食物、飲用水、帳篷等物資,很多企業的捐贈隻送到縣城—反正都是災區,送來就是了。這使蘆山縣城看起來似乎物質豐富,至少水是不限量的,幾家飲用水生產公司在街頭發水,如果平時已經被太多的肥甘油膩弄壞了味覺,不妨試著在稀粥鹹菜或者麵包幾天之後去區分怡寶農夫和康師傅的區別,有的水確實有回甜。

部隊開來了幾輛洗澡車,醫生最需要洗澡,官兵和災民隻要有時間和耐心,也可以衝進去趕緊衝一下,也有人在大家洗澡完畢後“打點水給娃娃”,水從體育館的遊泳池抽過來,被淨水車淨化成符合洗浴標準和飲用標準的水。

正如3年前玉樹州的廣場上塑著格薩爾王的銅像,蘆山也有著自己的英雄—薑維,諸葛亮的好學生、伐魏的理想主義者,一個勇敢的人,一個努力對蜀漢的政權修補粉刷的人。

蘆陽鎮派出所門外的那頂灰白色的帳篷是高博揚臨時的家,帳篷上的另一個落款表明它的資金來自福利彩票基金會。現在高博揚和爸爸、媽媽、舅舅、舅媽等親戚,十幾口人一起擠在這頂帳篷裏。除了歌聲之外,他沒有任何專屬物品,書包和玩具都在危房當中。

靈關鎮-小燕子

“鳥的遷徙是一個關於承諾的故事”—《遷徙的鳥》

4月25日這天中午,寶興縣靈關鎮靈關小學一年級的任晚箐正蹲在自己家的小貨車前洗衣服,她的媽媽指點著她使用肥皂和刷子。

能洗衣服在前幾天是一種無法想象的奢侈—從蘆山縣到靈關鎮的道路遇到落石和山體滑坡,一度交通中斷,飲用水供應都很困難。“如果不下雨,在這外麵睡。”任晚箐指著小貨車旁邊的塑料布,然後又指指貨車,“如果下雨,就在車子裏麵睡。”她指著汽車的駕駛室說。流動人口,就像候鳥,四川這個勞務大省的青壯年出門在外,那一霎,好似隻有老人、女人、孩子被地震擊垮。

任晚箐不是寶興本地人,一家三口從蘆山縣來靈關鎮打工。地震後,確認妻子女兒無恙之後,她的爸爸立刻奔回蘆山去探望老人—萬幸他們都無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