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孟家老宅是一個中規中矩的四合院,父親孟繼寶住在北屋。大兒媳婦自己住在東廂房,大兒子廣義死活不住進去,說是包辦婚姻,他不認這門親事,所以大媳婦自己住著。
二兒子廣仁和媳婦住在西廂房。
北屋是五間,兩山和後牆都是一色的青磚到頂,叫做三麵青。東西兩廂各三間,青磚坐窗。南屋四間連帶著一間是大門洞。青磚與白牆相影煞是好看。這樣的房子在槐莊有許多,外表看起來普普通通,別無二樣。隻是孟家的院裏是青磚磨平鋪地,看起來清清爽爽。兩邊各種了一顆石榴樹,石榴花正在綻放著。
正是麥臻的季節, 孟家人吃過晚飯後納涼聊天。其時,風清月明,院裏的石榴樹開滿了花,紅色的粉色的綴滿枝頭,在晚風中搖曳。
一家人剛剛吃完晚飯,正在乘涼。坐在上位的孟老爺子孟繼寶,他抽著老旱煙,五短身材,大頭大臉,臉色紫紅,豐滿方正的下巴,嘴角向下彎著像一個倒元寶,看得出這是一個屈強的老人,也是一個土頭土腦的莊稼漢。
兩個兒子老大孟廣義、老二孟廣仁,雖規規矩矩坐在兩邊,可那份不凡的器宇還是從朗眉明眸裏軒昂出來。
孟夫人指派著兩個媳婦收拾碗筷,她坐在下手,素淨柔和的一個女人。說話也細言慢語,媳婦們收拾好後,她吩咐著“你們也累了一整天,帶孩子回屋歇息吧”
孟夫人帶著她五冬六夏都不曾摘過的帽子,淺淺的恬恬的笑容始終掛在玉盤似的臉上,和藹中不失端莊,白色的小斜紋夾襖,清緞子褲,加上白皙姣好的麵容,更顯得嫻靜素雅。
這長相不同,稟性氣質也迥異的一家人卻融洽的坐在一起。
孟繼寶抽完煙,對廣仁問道:“真的要把福聯升買下嗎”。
“爹,這件事我準備不是一天了,我在後麵一直瞅著他,您就放心吧,我和舅舅反複商量好多次了,契約都寫好了,明天畫押簽字。那鋪子就是咱家的了”,老二廣仁一臉自信,回答道也幹脆。
“既然買下了,就要好好經營,做事不可手高眼低,家裏的事不用你操心,你把心思用到生意上”。
孟夫人也附和著丈夫說道:“你爹的話記住了?你們也老大不小了,該把家擔起來了,讓你爹也省省心”。
繼寶接著婦人的話說“老話說的好,唯行穩方能致遠,你接手後要穩穩當當的做生意,寧可少賺也不要貪多,崔家就是個教訓。再和你說一遍,不要手高眼低,好高騖遠,那樣成不了事。好了,我要回屋了,你們也早些歇息吧”。繼寶說到好高騖遠時狠狠的瞅了大兒子廣義一眼,廣義被他瞪得低下頭,身子也縮了半截。
爹娘走後,老大廣義舒了一口氣,兄弟兩人感到輕鬆了許多,說話也變得自如了。
老大問道“老二啊,你真想好了嘛,要我說這事不幹也罷,你要真幹我可是幫不上你的忙,你也知道我的心不在這兒”。
“大哥,你不知道,現在隻要開綢莊沒有不掙錢的,何況我們在柳莊還有自己的廠子,到明年我就搬回來,自己織綢自己賣,為什麼讓人家把錢掙去?”。
“奧,我可不懂這些個事,也懶得去管,你可別怪我”。
“行,大哥你教你的學,忙你的大事,開鋪子沒多大門道,我自己能行,那邊的廠子也不是一天了,有掌櫃的在那邊撐著,這邊我再設上一個掌櫃,我隻當東家”。
哥哥提醒著他“老二啊,掌櫃的可以設,但要考慮好人選。人選很關鍵,不可大意。搞得好,他就是你的肱骨,搞得不好就是你的心腹大患”。
“大哥、人選我倒是有,福聯升原來的掌櫃韓繼業就挺合適。他人品好,對東家一心不二,人頭熟進繭賣綢都是好手,精明幹練,就是脾氣不太好。他年紀雖然不大,可還是福聯升的托孤之臣,就是沒人聽他的,福聯升“東”、“櫃”不和,凡事必有爭執,崔家哥倆更是不懂生意經營,還處處設防掣肘。韓掌櫃空有經營之道難以施展,輔佐之心日漸冷淡。但此人狹義幹雲,總覺得對不起死去的崔老東家,我就怕他不願來咱家”
“是小廟屯的韓繼業嗎?這事好辦,包在我身上,也算我幫你一次忙,但我說明白,就管你這一次”。
月到中天,繁星點點,孟家兄弟倆還在聊著。不過不再僅限於自己家裏的事了,他們談到了遠處和後。。。。。
翌日,孟家老二孟廣仁早早起床梳洗打扮,如約來到福聯升櫃屋。
“福聯升”掌櫃韓繼業早在櫃外門口處等著。
對孟家老二孟廣仁,韓繼業並不熟悉,今天一見更有“不過如此”之感。
孟廣仁確實也沒有特別之處。他身穿淺黃色柞蠶絲綢褲褂,腳蹬牛鼻子千層底布鞋,迎風走來飄飄灑灑,眉眼間既沒生意人的精明,也無新式場麵人物的倜儻,更不像一般莊稼人,不倫不類的打扮。正是雅者嫌俗,俗者嫌雅,新舊混雜的一個人。但身體壯的像堵牆,渾身像有使不完的勁,繃也繃不住。唯一紮眼處是新式短發像鋼絲一樣向上挓挲著,方顯出些精神。
跟在身後的夥計是孟憲臣,他還是個孩子,蹦蹦跳跳的跟在廣仁身後。再後麵是四個人抬著兩隻口袋,裏麵都是一色的大洋,這是今天交易的現錢。
孟廣仁步履穩健,不慌不忙來到韓繼業跟前,謙遜的拱手施禮道:“韓掌櫃,有勞相迎,多謝多謝”,雙手一伸,彎腰伸手說了一個“請”。
韓掌櫃也順勢做了請的手勢,雙目相對火花一閃。
韓掌櫃在前,廣仁在後,直接進入了洽談要事的東院。
“福聯升”的櫃屋是兩個東西相排的四合院,靠街的是門頭也叫西院,是生意往來和夥計住的院落。東院是洽談大宗生意,招待重要主顧,兼掌櫃住處。東西兩院有夾道想通,可以彼此照應。
東院北屋正廳,中人郝秀才早早等在那兒了,郝秀才在這檔子買賣中沒少撈好處,自然格外殷勤。
郝秀才拉著孟廣仁的手,一直承讓到孟廣仁落座,端茶伺候著,忙完才回到下手位,還是不敢落座,一直到孟廣仁招呼他坐下,他才怯怯的蹭上半個屁股。
看到郝秀才的卑恭和嚅諾,孟廣仁想到了一個詞,“斯文掃地”。
其實郝秀才是槐莊最後一個秀才,他家境清貧,但聰明好學。十六歲就考上秀才,成為專職讀書的廩生,名震昌北,一時風光無限成為鄉間美談。
郝秀才在縣學“鳳鳴書院”讀了三年書,準備鄉試。無奈命運不濟,大清取消科舉,廩膳生的待遇也就隨之取消,他被打發回家。可他從小讀書,肩不能挑,手不能拿,莊稼地的營生一樣也拿不起。
郝秀才從此一翹不振,半醉半醒,還抽上大煙成為癮君子,和崔少爺攪得了一起。後來憑著識文斷字、能說會道成了買賣的說和者,從中賺取一些該賺和不該賺的瑣碎錢,這在鄉間叫做經紀,正經人們瞧不起的營生。
郝秀才欠著一半屁股,局促的坐在廣仁對麵,眼裏惶恐不安,說話也嚅嚅諾諾,不知在說些什麼。孟廣仁看在眼裏,心中感歎道,真是造化弄人,誰能想到風風光光的郝秀才竟會落魄至此。麵對社會變革人的力量顯得微不足道,隻能任其擺布。對以後自己的命運也感到怵怵焉,今後還會遇到什麼樣的社會動蕩,在風雨飄渺的民國初年會有什麼樣的命運等著自己?這一切都是未知。孟廣仁好像是墜入一個混沌未開的世界,對昨晚大哥談到的話題感到無名的憂慮。
“慎始敬終”就在這一霎那間冒出來。由郝秀才落魄廣仁想到自己的未來,好的開始還要有好的結局,那才是圓滿善終。
崔少爺過足大煙癮,終於來到東院的正廳。
廣仁細細的端詳著他,看上去並沒有家敗生意垮的沮喪,也沒有人們傳說的那樣頹廢。隻是泛著灰清的臉上掛著一層寒霜,愈發清白。
孟廣仁細細端詳著崔少爺,打卦看相都是廣仁喜愛的,而且還頗有些研究。
崔少爺麵目清秀五官還算端正,隻是鼻梁偏了一些,遊離不定的眼睛閃著渾濁灰暗的光。看到這兒孟廣仁心中暗自有數,所謂財富看精神這在相術裏是百試不爽的。崔少爺精神如此渙散,兩眼無光無神,看人時遊動不定哪有不敗家的道理。鼻梁歪斜注定此人心術不正,難怪東櫃不和,如此看來責任不在韓掌櫃,韓掌櫃還是可以重用的。
老二孟廣仁和老大孟廣義不同,雖都是一起上的新學堂,廣仁是什麼書也看,對相術、周易、佛、道都有涉獵,甚至是流行於江湖騙人的測字也很有研究,還每每被他說中。為此沒少挨哥哥的嗬斥,可就是依然固我。看來弟兄兩人到後來一個得仁一個就義,在各自的追求愛好上就一分端倪了。
崔少爺對錢總是很熱忱,一開口就是“孟家老二,錢帶足了嗎”。
“帶足了崔東家,憲臣快給崔少爺看看”,孟廣仁邊說邊欠身。
那個叫孟憲臣的小夥計領著崔大少到外麵看錢去了。
崔少爺點好大洋以後,沒有交給韓掌櫃,而是拿到車上早已準備好的錢櫃裏去,放到祖上留下的用了上百年的紅棗木錢櫃裏去。這一切留給孟廣仁的是暗暗好笑,可給韓掌櫃的是最後的失望和對自尊心的打擊。
隨後是簽字畫押,然後是清點庫存。
一切辦妥之後,趁著大煙勁還沒過,還算有精神,崔少爺和孟廣仁在客廳裏交談著。此時,崔少爺不像是失敗者,或者壓根他就沒感到自己錯在哪裏。
他像老師對學生的教訓:“孟家老二,和你說,不要認為自己上了幾天學,家裏有點老底就感到了不起,做生意是濟世惠民的大事,不是憑意氣說幹就能幹得。別看我敗家了,可那是沒辦法的事情,是我吃了黴頭,她媽的人要倒黴喝涼水也會塞牙。你看著絲綢買賣賺大錢,就往裏塞。好吧,我可把話放在這兒,這生意不好做,不要以為開了絲綢莊放屁也會油褲襠。說實話,沒那麼大油水,這個買賣也不好做,以後你折了本可與我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