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初露鋒芒(1 / 3)

話既然這麼說,滿心歡喜的李淵少不得請客人見見四個小朋友。

於是,這位不知名的客人又暴露了另一個專業方向——頌歌歌手。隻見他兩眼放光,語調激昂,針對李家次子歌頌道:“這位小公子,乃龍鳳之姿,天日之表,年將二十,必能濟世安民矣!”

長耳朵的人都能聽出來,這讚美相當高端。根據生活經驗,一般來說,討好某人的最佳方式莫過於狠狠誇讚他的孩子,比直接誇他本人效果還好;又一般來說,在主人被誇得興高采烈的情況下,很可能一時衝動,當即給你一筆不菲的饋贈。

果然,李淵聞言便忙不迭地連聲叫道:“來人,來人哪!”

但他並非要給這位善於相麵、善於讚美的客人送禮,而是喝令屬下將其速速拿下,推出去斬了!

如此非同尋常的反應,說明李淵不是個一般人,情況也不是個一般情況。其實大家都知道,李淵就是後來的唐高祖,他的次子也就是將來的唐太宗。

將來的事,會證明這位相麵書生是個優秀的預言家,但古今中外的預言家們也曾屢屢遭逢不幸,通常隻因為一件事——泄露天機。

眼下恰是隋朝仁壽二年,濟世安民的偉大工作,正由李淵的姨父——隋文帝楊堅主持。當朝太子則是他那位才能和心機一樣深的姨表弟楊廣。這二位爺正把大隋的事業搞得有聲有色,漸入佳境。

所以,你也看出來了,對李淵父子來說,貴人、貴子也許夠得上,但龍鳳之姿、天日之表這種貴不可言,貴到隻能皇家禦用的形容詞,未免太過駭人聽聞,相當於赤裸裸的謀逆指控。

李淵,萬萬當不起,也不敢當。為了避免惹禍上身,必須殺人滅口!

可凶神惡煞的衛士們撲將過去,那位神秘來客卻倏地一聲消失在空氣中,仿佛他從未來過。隻留下一臉驚愕、驚魂未定的李淵。

事實表明,這是一次曆史性的會晤,因為李淵當天就把次子的名字改成了世民——濟世安民的縮寫。

李世民的名字,就這麼出現在了史冊上。不過,事情的關鍵在於,李淵的行為本身透漏了一個秘密——他的心情,遠非僅用“驚懼”一詞便可以概括。既然對狂言感到恐懼,為什麼還按其內容為孩子改名呢?

真是件自相矛盾的蹊蹺事。

長久以來,李淵的心情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灰色和壓抑。雖然身為皇親國戚,但近二十年來,他在大隋混得真不怎麼樣。

他的仕途始於“補千牛備身”。

隋朝設有左右武侯府,負責侍衛皇帝,掌管兵器;各設大將軍一人,將軍二人;下設千牛備身十二員,備身左右十二員。備身左右專掌弓箭,千牛備身則負責執拿一種叫做“千牛刀”的近戰武器。而“補”字的原意是部門崗位出現空缺,選李淵去補足。

漢代有執金吾,而隋朝的千牛備身,不妨按這個格式戲稱為“操刀郎”。對一般人來說,能當上操刀郎也算個不錯的起點,出入宮禁,侍衛帝王。但前麵咱們反複強調過了,李淵不是一般人。放著他與隋皇室的親戚關係不表,隴西李氏本身,就是東晉和南、北朝以來,顯赫了二百年的名門望族。

簡單擺擺李淵的家譜吧。

十六國時期,武昭王李暠建立西涼,三代國滅,終歸北魏;之後的幾代子孫,在北魏做過經略一方的太守,也做過守衛重鎮的大將。李淵的祖父李虎,在西魏封隴西公,與北周文帝宇文泰、獨孤信、李弼等人同列八柱國,曾一度賜姓大野氏。北周代西魏後,被追封為唐國公。

隋代北周後,李家恢複本姓,李淵的父親李眪,襲封唐國公。李眪與隋文帝楊堅同娶獨孤氏姐妹,任安州總管,柱國大將軍。李昞早逝,李淵七歲襲封唐國公爵位。

以上是《舊唐書》中的介紹。但考據這種事就怕認真,因為一認真就會出現爭議。我後來又去翻閱了《劍橋中國隋唐史》,此書則認為,上述譜係是李唐王朝精心編造出來的,李虎以上皆不可信。李氏家族同之前的西涼王族以及曾被笑稱為“駝李”的隴西望族毫無關係。專家們還從李虎的先祖中找到兩個奇怪的名字——李初古拔,李買得。由這倆名字中透出的濃濃的異族風味,他們推斷,李氏很可能是河北拓拔北魏治下的一個鮮卑支派,要麼被賜姓李,要麼是自己趕時髦改了漢姓(風氣使然,連北魏拓拔皇室都改姓元了)。

這種說法還有旁證,因為後來李唐皇室又把家族起源追溯到漢代名將李廣,甚至千八百年前的老子李聃,跟太上老君攀上了關係。這麼不靠譜的搶祖宗行為,似乎也在暗示,一個鮮卑小家族是為了極力表明自己是漢族名門之後,是為了在血統和法統上強調自己統治地位的合法性。

千言萬語一句話,不管源頭何在,李氏都是公元6世紀下半葉極其重要的貴族。李氏的基因中,天然就有一種揚鞭策馬,睥睨群雄,建功立業,力爭上遊的渴望和情懷(認西涼王族和漢將李廣為祖先也是這種情懷的體現)。

雖說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但李家的特殊基因綿延七世,並未斷絕。青年時的李淵文武雙全,豪爽豁達,氣度不凡。他從數十個貴族公子中脫穎而出,成功娶回賢妻竇氏的經曆,就是最好的證明。

俗話說,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後,必有一個更成功的女人。所以,比起醉臥沙場、文驚翰藻來,娶個好媳婦同樣是莫大的成功。

竇氏之賢,在於她有著超越普通女人,乃至王侯、高官的政治眼光與才能。這位了不起的女性,名字已不可考,史冊中關於她身世的記錄非常簡略:京兆人,其母為北周武帝宇文邕的姐姐,襄陽長公主;父親竇毅是北周重臣,入隋後,任定州總管,封神武公。

中國古代的史書有個特點,在介紹君主、能臣或奇人的時候,常常繪聲繪色地記載一些他們出生時的異相。有些是不自然的自然現象,比如刮風下雨,紫光、紅光、金光;有些是母親們懷孕時的怪夢,比如夢太陽、夢月亮、夢星星、夢龍、蛇等猛獸祥瑞;還有些則是這些牛人本身具有的生理特點,比如碧眼紫髯,大耳招風,雙手過膝等等。看多了讓人審美疲勞,且嗤之以鼻。唐高祖和唐太宗的帝紀並沒有寫這些靈異神秘的東西,著實令我心生好感。

但沒想到的是,這類內容在唐太宗母親竇氏的列傳中等著我呢。據說,竇氏出生時,一頭秀發已垂到脖頸,三歲時便發與身齊,是個天賜的長發姑娘。

頭發長,絕對不等於見識短。竇氏從小便聰明伶俐,很得舅舅周武帝的喜愛,被他接到宮中生活。

當時,周武帝聘娶突厥可汗之女為皇後。顯然這隻是一樁政治婚姻,皇後自打嫁過來那天起,就在宮中備受冷落。竇氏見此情景,私下勸誡舅舅:結親突厥,本意是為了得到他們的聯盟與幫助,以利四方安定。請舅舅控製好私人情感,多寵愛撫慰一下皇後,勿令其心生怨念,使這樁政治婚姻失去政治意義,招致不必要的災禍。

周武帝對小外甥女的見識大感驚異,欣然采納。不過,更高興的還是她爹竇毅。他聽說此事後,回家對妻子襄陽長公主說“咱家這個女兒不尋常啊,一定要找個配得上她的青年才俊!”

為了實現這個目標,竇毅采用了武俠小說中常見的一招:比武招親!

當然了,竇氏又不是穆念慈,不可能讓她真槍實劍地跟未來女婿過招。竇毅廣發英雄帖,請京中諸多適齡公子們前來參加海選,互相對決。

比賽規則是這樣的:一幅屏風遠遠樹立,上麵畫著兩隻孔雀,參賽者每人發給兩支箭,兩箭之內,誰能射中孔雀眼睛,誰就能進入下一輪比試。

規則很簡單,但事實證明,難度不小,饒是當時騎射之藝風行,先後幾十名公子都沒能射中目標。隨著他們一個個垂頭喪氣地走下賽場,竇毅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了,難道小一輩中再無英雄?

終於輪到年輕的唐國公上場了。隻見他氣定神閑走到場中,拉弓、搭箭、瞄準,一氣嗬成。刹那間,一支白羽箭帶著淩厲的破空之聲,從眾人眼前劃過,牢牢紮入屏風,箭尾猶自微微顫動。

正中雀眼!

眾人不禁轟然叫妙,可還沒等大家回過神來,嗖,又是一聲,第二支箭業已飛出,不偏不倚,再中雀眼!

又一個新成語誕生了——“雀屏中選”,與“蕭史乘龍”和“東床坦腹”等效,都是牛逼女婿的代稱。

憑借高超箭術,李淵娶回了德才兼備的賢妻。裏裏外外,沒人能挑出竇氏的任何不是。婆婆病重時,她曾十天半月不離病床前,和衣而睡;她學識極高,擅文章,好規勸;她書法極佳,能惟妙惟肖模仿李淵的字跡,旁人無從分辨。

可以看出,成家後的李淵,優勢更為常人所難以企及了,出身、才能、賢妻,樣樣都有。但是,期待中的輝煌立業並沒有隨之而來。

他先是一直在地方上晃悠,先後擔任過譙、隴、歧三州刺史。隋煬帝大業初年,又當過滎陽(又稱管州)、樓煩(今山西靜樂)、扶風(也就是歧州)等郡的太守。後來被調入中央,當了專管朝廷供奉諸事的殿內少監。

隋唐皆實行府兵製,駐紮各地的中央軍由各地鷹揚府管理,此時的刺史已不像魏晉時領有重兵那樣風光。而大業年間的郡太守官階分為三品、四品、從四品三等,殿內少監為從四品。李淵從地方到中央,又沒犯什麼錯誤,應該不會是降級入調,所以,他當的估計是從四品的郡守。到大業九年(613年),李淵遷衛尉少卿,掌宮殿禁衛,正四品。

李淵的履曆表清楚地告訴我們,他確實混得不咋樣,當了大半輩子官才不過四品,比下也許有餘,比上遠遠不足。在魏晉南北朝以來講究門閥的傳統下,這事比較反常。

李淵的姨表弟楊廣比李淵小三歲。據野史記載,兩兄弟曾一起率兵南下平陳(南朝陳),此役使得大隋一統天下。兩人可謂既有近親關係,又有美好回憶,這都不能讓李淵位列樞要,隻能說明楊廣兄是故意的。

楊廣確實是故意的,不過,他倒不是專門針對表兄。南北朝以來,重臣、大將倒逼君主禪位之事層出不窮,楊家的江山也是從這個路數得來的。

精明如楊廣,很注意防患於未然。唐國公李淵,也隻好就這麼半紅不黑地混著。但仕途暗淡,並沒影響李淵個人生活的幸福。竇氏過門後,一連給他生了四個兒子,長子建成,次子世民,三子玄霸,幼子元吉。

歲月荏苒,本文開篇的四位小朋友,先後邁入了青少年階段。在父母的養育和教導下,聰明健壯和能文能武是他們的共同特點。然而,四兄弟又各有其獨特之處。

建成寬厚率真,性格最像李淵;玄霸、元吉均孔武敏捷,力敵十夫;而次子世民酷愛騎射,弓馬嫻熟。他所用箭枝比常人的要大上一倍,百步之外,可“射洞門闔”,深得神射手父親的真傳。

李世民深受母親影響,一生酷愛讀書。在十幾歲時,最令他手不釋卷、倒背如流的,是一本《孫子兵法》。

值得注意的是,這本不是普通的《孫子兵法》,而是經由魏武帝曹操注釋、整理的版本。根據這一細節,我們可以斷定,他從這本書中學到的,不僅僅是軍事而已。

有道是: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兵法中的某些東西,是超越了用兵之道的。

楊廣你要鬧成啥樣?

十幾年後,李世民還記得自己大名的由來,也記得父親那一刻的表情:滿臉驚怒,眼中卻閃過一星興奮的火花。然而,那點火花就如同天際流星一般,片刻閃亮之後,便從此湮沒於無盡的夜空。李淵在工作、生活中表現出來的精神狀態,如古井一般,波瀾不起,沒有一點激情。

通過十幾年的陪伴和觀察,李世民覺得,父親也許已經安於現狀,不思進取了,他血液中那股李氏豪情,已經在日複一日的官場俗套中冷卻了。

話說回來,這也不能全怪父親,在超人一般精力充沛、狐狸一般城府極深、鷹隼一般警惕多疑的大皇帝楊廣手下,滿朝文武,哪個敢不認 ?

話又說回來,平心而論,李世民還是很佩服表叔楊廣的,論文學、論武功、論權謀、論心機,當世英雄無出其右。

楊廣是隋文帝楊堅的次子,初封晉王。他通過十幾年的隱忍謀劃,從哥哥楊勇手中奪過太子之位,一兩年後,利用非常手段加速登基。據說,他親手殺死了病中的父親,又對楊勇斬草除根。

即位後,楊廣實行了一係列改革:設尚書、門下、內史三省,把權力集中在自己手中;簡化地方行政機構,實行州、縣兩級製,以節省開支,簡化程序;幾次開科舉,選取賢才,加強對地方官吏的考核;頒布均田令,恢複租庸調,采取“輸積法”,以打擊地方豪強,保護編戶齊民,從而增加了財政收入;大力推行府兵製,摧毀江南豪族的叛亂……

自記事以來,大皇帝每一件驚天動地的壯舉,都令少年李世民暗暗喝彩,這才叫雄才大略,這才叫成大事不拘小節,這才當得起持續十幾年的“大業”年號!偶爾,他也不免偷偷做些思想演練:如果換了我來當皇帝,哪些不如表叔,哪些則可以比他做得更好?

隨著年齡的增長,才能、眼界不斷提升,李世民漸漸覺得大皇帝有很多事做得並不得體。比如說,那個令後人褒貶不一的大運河體係。

隋朝運河體係極為恢弘,可謂連西東,通南北:永濟渠連通涿郡與東都洛陽;通濟渠連接黃河與淮水;邗溝接通淮水與長江;而最新的江南河則從長江直達餘杭。此外,京師大興(長安)通過早年的廣通渠,經黃河、洛水,與洛陽相接。

隋朝運河,不像今天的京杭大運河,主要起溝通南北的作用,它們更像從權力中心張開的兩隻巨大的臂膀,分別伸向東南和東北,把廣大東部地區牢牢摟在懷裏。

如此偉大的工程,本應給天下人帶來便利和繁榮,可事實並非如此,自興建以來,它們更像是楊廣巡遊江南的專門通道。

皇上每次下江都(今揚州)乘坐專門的豪華龍舟,上麵亭台樓閣應有盡有,幾萬民夫在兩岸拉纖行進,護送隊伍分為陸路騎兵和船隊兩種。僅船隊規模就達幾百艘之多,舳艫相接,浩浩蕩蕩二百餘裏。所經之地幾百裏範圍內的郡縣,除了提供食品、器用,還要用錦帳搭建屏障。對此,晚唐詩人李商隱不無諷刺地寫道:“春風舉國裁宮錦,半作障泥半作帆。”

楊廣還有大興土木的愛好,他營建洛陽及其附近的西苑,新修江都行宮,還在全國各地修建了五十餘處離宮。這麼多大房子、大花園,你倒是住啊,而令人不解的是,他壓根就沒怎麼在洛陽和江都待過,各個離宮更是鮮見龍顏。

皇上一年到頭難得有落腳的時候,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巡遊上。這不禁讓人感到,他所熱愛的是旅途本身,更確切地說,是熱衷於在旅途中展示中原大一統王朝的豪華氣派,展示自己至高無上的煊赫威風!

李世民很快為這個想法找到了更多的證據:如果皇上單純喜愛江南風光,喜歡到藩鎮故地抒發懷舊之情的話,為什麼他還經常到不毛之地的邊境去巡遊呢?因為每次北巡,突厥可汗和西域諸國數十位少數民族政權首領都要來朝見他,表達對他的景仰如黃河之水滔滔不絕。

這也很好地解釋了東北的高麗王缺席時,皇上為何會為這點不起眼的小缺憾勃然大怒,連續幾年下詔,不惜一切代價發動遠征。

楊廣就是這麼一位高傲的皇帝,容不得任何人對他的權威有一絲一毫的侵犯。當然,他也為自己的完美主義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掐指算來,到大業十年(614年),大隋已經三征高麗了。由於路途遙遠、糧草缺乏,天氣惡劣,指揮不當等各方麵不利因素,高麗戰爭遭遇了完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