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列王紛爭(1 / 3)

越王楊侗坐鎮的東都,現下十分困難——缺糧,一鬥米值三千錢,窮苦人餓死十之二三,甚至連官員都發不起祿米了。太府卿元文都為此發起了一項很有創意的運動——不食公糧者為官。如果有誰願意不領俸祿而來守城的,進散官二品。於是,洛陽城中的好多富商們,趁此過了一把當官的癮。

李世民兄弟倆行軍速度很慢,四月份才趕到洛陽,駐紮於城外芳華苑。他倆安頓下來,便派人向城中送信招撫,卻吃了個大大的閉門羹。楊侗緊閉城門,不理不睬。而附近的李密卻派出小股部隊,跟他們試打了一下。由於兩軍剛一相接便各自撤退,此戰談不上勝敗。

過了一兩天,東都內的隋朝官員零零星星、偷偷摸摸地出來跟唐軍接觸,表示可以做內應,助其拿下洛陽。麵對難得的喜訊,李世民的反應是一口回絕,並立刻向大哥提出班師回朝。

奇怪的是,李建成馬上同意了。

五月初四,城外的唐軍開始撤退,楊侗的小朝廷不禁人心歡喜。為了喜上加喜,納言段達自告奮勇帶領一萬多人出城追擊。

據《水經注》記載,河南縣西南(今西平縣)有個著名的景點——柏亭。此地的曆史太悠久,據說是春秋時的柏國所在地。北邊還有西周的景王、悼王、定王的墓地,人稱三王陵。

雖然時值初夏,段達進入這片陵地時,仍感到脖子後麵一陣陣發涼。人對危險往往有種事先感知的直覺。不過,這一次段達要麵對的,不是古帝王的冤魂,而是唐軍早已埋伏於此的三處伏兵!

當敵人莫名其妙從荒林亂草中殺出來時,隋軍又驚又怕。段達胡亂抵擋了一陣,便領著部下往回逃竄。

結果,一萬人從洛陽出來,隻有五千來人得以回城。因為李世民一直追擊不舍,直達洛陽城下,斬殺了一小半隋軍,方才罷休。

唐軍有條不紊的撤退、設伏,難道是誘敵之計?下麵的事證明,這次撤退並不是做做樣子。建成、世民在洛陽南邊設置新安、宜陽二郡,留下行軍總管史萬寶、盛彥師、呂紹宗等人分別把守,之後便真的回關中了。

洛陽之戰,洛陽之行,未免也太沒有誠意了吧。

事實的確如此,洛陽困難,並不意味著李世民兄弟能夠輕易地把它納入唐的版圖,因為虎視眈眈垂涎洛陽的,還有王世充和李密。

李世民認為,剛剛在關中落腳的唐朝,根基還遠遠稱不上穩定,即使打敗了不中用的楊侗小朝廷,在王世充和李密的夾擊下,洛陽也守不住。

所以,出兵洛陽,隻不過是虛晃一槍,通過實地調研來親眼驗證這個假設罷了。唐朝爭奪中原的時機還不成熟,收獲新安、宜陽二郡,能夠扼崤函之險,已經是超額完成任務了。

當務之急,是迅速把戰略重心放到西北方向去。因為關中雖稱西方,卻並不是當時中國最西的地方。唐朝的後院,從去年年底,就有了起火的苗頭:隴西薛舉父子覬覦扶風!

薛舉,祖籍河東汾陰,自父輩起僑居金城(今蘭州),家財萬貫,容貌瑰偉,驍武絕倫。借著擔任金城府校尉的機會,結交當地豪傑死士,勢力可謂雄霸隴右一方。他生有二子,薛仁杲和薛仁越,基本和父親是一個型號的。

這一家子,必然不是安分守己之輩。

大業末年,當起義的颶風吹到隴西時,金城縣令郝瑗慌忙募兵數千人,交付薛舉,令其討賊。

郝瑗和薛校尉的關係向來和睦,這是必須的。縣令能有多大實力,怎敢得罪當地的太歲?用人之際,為了鼓勵薛舉,郝縣令還特地在官府裏舉行了隆重的授權儀式,把縣裏的掾吏、鄉老、兵勇、壯士的頭頭,都請來喝酒吃飯,準備當場給薛舉發放鎧甲、武器。

令人想不到的是,酒喝到一半,席間十五個壯漢突然暴起發難,把郝瑗劫持了。帶頭的兩位,正是薛舉和其大兒子薛仁杲。

薛舉說了,在座的都別裝蒜,誰是盜賊還不知道呢?你們這些當官的也不一定幹淨,統統抓起來,仔細審問一下。

郝瑗和他的屬下們就這麼被關了起來。可等了些日子,薛舉沒有開庭,倒把縣裏的糧庫打開了。

開倉賑貧,正是當時興兵起事的第一步。

薛舉效率極高,很快自稱西秦霸王,建元泰興,封薛仁杲為齊公,薛仁越為晉公,又收攏境內賊頭宗羅睺,封其為義興公。此後,薛家父子劫掠周邊郡縣府庫,招兵買馬,所向披靡。

隴右地區,本為隋朝的牧監地(戰馬供應區),又是長期以來對突厥和吐穀渾的戰鬥一線。這地界的人,勇猛彪悍,隨便抓一個都會騎馬射箭,包括婦女!

西秦騎兵,可謂鋒銳無比。因此,駐守枹罕(今青海臨夏),領軍一萬的隋將皇甫綰壓根不是對手,很快丟了城池。連擁兵兩萬的羌人首領鍾利俗聽聞此事,也在岷山宣布投靠。一兩年間,西秦鐵騎席卷隴西,眾達十三萬餘。薛舉也稱了秦帝,並於大業十三年七月,攻下秦州(今甘肅天水),遷都於此。在先後打敗了西北邊境的隋朝諸太守和將軍之後,薛舉又成功吞並了扶風郡以唐為首的義軍部眾,將兵力急速擴展到三十萬之巨。

那麼,下一個目標,自然就是入主長安了。可惜,薛舉仍然慢了半步,在進軍長安的途中,被李淵捷足先登。

長安暫時是沒希望了,但扶風郡還是可以打一打的。於是,薛舉調集所有兵力,猛攻扶風郡。

這可不得了了,前麵說過,左馮翊,右扶風,是京兆的左膀右臂。唐朝能眼睜睜地看著別人把右胳膊給撅折了麼?顯然不能。

於是,唐朝派出了戰鬥力最高的秦公李世民出戰。

凶悍善射,驍勇絕倫,沒錯,這是薛舉,但就算咱們把他誇上了天也沒用,因為在這場曆史劇裏,他隻是個悲催的男配角。史書僅費一句筆墨,輕描淡寫地給出了薛舉對決李世民的戰果:太宗師討敗之,斬首數千級,追奔至隴坻而還。

一句話,李世民把薛舉打跑了,一直追到隴山關口。

據說,一係列相同的刺激在人心中引起的反應劇烈程度是遞減的,反過來說,第一次是最震撼的。薛舉就這樣被人生頭一次兵敗給嚇住了。

匆忙逃到隴山之外,他猶自驚魂未定,這了不得的小將軍會不會翻過隴山,對我窮追猛打啊?太嚇人了。

薛舉趕緊叫手下都來開會,問大家說:“你們都讀過書的,跟我說說,自古以來,有沒有天子投降這一說啊?”

黃門侍郎褚亮人很老實,聽西秦天子問了,便有一說一:“先例很多啊。以前南越皇帝趙佗投降漢高祖,後主劉禪在西晉當官。不說故人,現如今那蕭琮原來不是西梁皇帝麼?你看他梁朝先投降西魏,成了西梁,西梁又歸入大隋,一而再的投降,蕭琮還不是封公建國,榮華富貴的?這就叫識時務者為俊傑,轉禍為福啊。”

這話一說,底下有個人心頭火起,不是別人,正是先前薛舉的人質——原金城縣令郝瑗。

薛舉其實也挺講義氣的,他把事情做起來之後,沒為難郝瑗,而是將其收歸麾下,拜為衛尉。

隻見郝瑗急忙小步上前,說道:“皇上怎麼問這種問題(皇帝失問)?褚亮的回答更是胡說八道!當年漢高祖、昭烈帝沒打過敗仗嗎?幾次三番,老婆、孩子都打沒了。兵家一時勝負,不是常事麼?一仗沒打贏而已,怎麼都跟這兒商量起亡國大計了?”

薛舉被郝瑗一通教訓,頓覺不好意思,訕訕道:“隨便問問,試試你們的。”

“試”的結果,自然是郝瑗通過了皇上的考驗,於是,薛舉厚賞郝瑗,將其作為大軍師看待。郝瑗趁熱打鐵,勸薛舉聯合梁師都,再給突厥送禮,請他們讚助兵馬,三方麵合力進攻長安。

寫到這裏,發現唐初群雄還可以從另一個角度分類:突厥係和本土係。你像王世充、李密,包括更早的楊玄感和後來的宇文化及,都屬於本土係,要麼靠原隋朝的部隊,要麼依靠起義軍勢力;而劉武周、竇建德,都或多或少聯合過突厥,包括咱們的大唐,也向突厥人低頭稱弟。

朔方郡(今陝北橫山縣附近)的梁師都,也是突厥係裏頭的。他本為鷹揚郎將,殺死當地郡丞,占據朔方郡,自稱梁帝,接受突厥的“大度毗迦可汗”封號,臣事東突厥。你還別說,由於有突厥做靠山,加之地處偏遠,群雄裏邊就數他撐得時間最長,直到貞觀二年才玩完。

話說薛舉聽取了郝瑗的意見,開始一係列對外聯合、對內休整的措施,大約消停了大半年之久。在此期間,唐朝不斷向河南、河北、山東、淮泗以及江漢等地派遣撫慰使。總體來說,效果不錯,在各個割據勢力的夾縫裏慢慢擴展了自己的直屬地盤。而一直和屈突通相持的劉文靜,也通過夜襲、遊說等方法,逼屈突通投降了。

屈突通是忠臣孝子,陷入困境的時候,他從沒想到投降,每每摸著脖子感慨道:“要為國家挨一刀了。”可咱們早就知道了,屈突通的部下懷有異心,不為所用。比方說桑顯和吧,長安失守,屈突通便趕往洛陽,想保住東都,留桑顯和守潼關。可人剛走,桑顯和就獻出潼關,投降劉文靜了。

劉文靜派竇琮、桑顯和,連同屈突通的親兒子屈通壽,輕騎追趕屈突通,想要勸降他。可老屈一見前來宣諭的兒子,便把他罵了個狗血噴頭:“哪來的逆賊?以前咱們是父子,今天咱就是仇敵!”

說著,老屈就讓左右拿箭射死小屈。桑顯和急了,也不理屈突通,直接跟他的部下說:“京城都沒了。你們都是關中人,跟著老屈往哪去?別傻了。”

這話一說,屈突通的部將呼啦啦全扔了武器,集體投降了。一瞬間,老屈被晾在那兒,成了光杆司令。他憋得滿臉通紅,下馬朝東南方向拜了兩拜,哭道:“臣不敢負國,實在是沒辦法了啊。此心唯天地神明可鑒!”

像屈突通這種程度的忠臣吧,一般是最討巧的。你要是太軟骨頭,新主子往往會看不起你,你要是像史可法、文天祥那樣的,就隻能生得偉大,死得光榮了。果然,屈突通被押送到長安,立刻被李淵拜為兵部尚書,封蔣公,兼秦公李世民的元帥府長史。

屈突通得了個皆大歡喜的結局,咱們轉身繼續收拾薛舉吧。

武德元年(618年)七月,從洛陽回師長安的李世民,與薛舉展開了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大規模對決。

當時,唐朝豐州總管張長遜進擊西秦大將宗羅睺,薛舉聞訊,舉大軍來援,屯兵於高墌(今甘肅寧縣)。

他肯定不能老實在一個地方屯著,以遊兵往來北地、扶風二郡之間,縱兵搶掠人口物資。因為西秦軍雖然戰鬥力強,但相對來說是比較窮的。沒辦法,隴西一帶民戶稀少,生產落後。大業鼎盛年間,天水、隴西、金城等郡的全部人口也就七萬多戶。

隨著唐朝正式建立,李世民也升級為秦王了。通過上次與薛舉的戰鬥,他和咱們一樣,看出西秦軍隊的最大弱點:窮,窮得缺吃少喝。因此,李世民來到高墌,並沒有立即投入戰鬥,而是挖溝築壘,想把薛舉好好拖上一拖,餓上一餓。

然而,事情並沒能按部就班地進行,因為李世民突然鬧起了瘧疾。算算吧,從去年七月到今年七月,發生了多少巨變?一年之內,光年號就變了三次(不算其他政權的哈),大業、義寧、武德,李世民也從布衣白丁成了王公和大元帥。真是戰鬥的一年,瘋狂的一年啊,連二十出頭的小夥子都撐不住了。

本來這事也沒什麼,反正暫時兩軍僵持,順帶養病就是了,可軍中的幾位能人,劉文靜、劉弘基、殷開山閑不住了。

這天,李世民迷迷糊糊剛睡醒,發現大營中人去帳空,三位副將全沒影了。他趕緊找人詢問怎麼回事,手下說,三位將軍到高墌西南察看敵情去了。他們商量著要趁敵人不防備,派一支奇兵抄其後路。

李世民蹭地一下站了起來,真是胡鬧,這三個家夥年紀也不小了,怎麼不聽軍令,私自開戰呢?現在時機未到,必敗無疑。

他趕緊修書一封,信中把三人責備了一通,令其迅速終止行動。可這封信還沒送到前線,劉文靜他們就和薛舉幹上了。

西秦軍警惕得很,所以偷襲其後軍沒能取得預想的效果。兩軍正麵廝殺,唐軍不敵,士卒戰死一多半,連大將慕容羅睺、李安遠和劉弘基都戰死沙場了。

無奈之下,李世民收拾殘卒,病歪歪地回了長安。高墌,隻得拱手讓給薛舉。

薛舉高興啦,連忙派兒子薛仁杲進圍寧州。郝瑗則信心十足地向他建議,應趁唐軍新敗,損兵折將之際,直取長安!

郝瑗的建議要真的實行了,對新建立的唐朝不啻一個巨大的危機,但幸運的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薛舉整兵待發之際,突然患了重病。這人也特別迷信,生病不找專業大夫看,找來一個兼職的巫師。巫師說前些天殺唐兵太多,無數怨鬼來纏你薛舉了。

我嚴重懷疑,這巫師是唐朝奸細,專門來嚇唬薛老漢的。結果,薛舉連病帶怕,沒幾天竟壯誌未酬,一命嗚呼了。

薛舉父子都有個毛病,特別殘忍。老薛每次打了勝仗,都把俘虜活活折騰死,斷舌的、割鼻子的、拿錘砸的,不一而足。小薛也是,他俘虜了南北朝詩文大家庾信的兒子庾立,因人家不願投降而大怒,把人架在火上,一邊烤一邊割肉下來給士卒吃。攻下秦州時,他把當地富人都抓來倒吊著,要麼鼻眼灌醋,要麼菊花塞樁,逼著要錢。

小薛的殘忍連老薛都看不下去了,薛舉曾教訓薛仁杲說:“你啊,智略縱橫,足成咱家事業,但你這殘忍苛虐的毛病要不改改,最終會顛覆宗社。”

薛舉的話,後半段說得蠻準。薛仁杲即位時,諸將心裏都懼怕猜疑,因為這位小爺跟軍中多數將領都有些過節。加上軍師郝瑗思念薛舉,哭得臥病不起,西秦部隊,已不複當日神勇。

而薛舉的前半段表揚,咱們沒什麼機會去證實了。沒過幾天,李世民病愈,再次率諸軍來到高墌,仍采取堅壁不動,以老敵兵的戰術。西秦將領一直在逃跑,歸降唐軍,其中包括內史令翟長孫、薛仁杲的親妹夫左仆射鍾俱仇等重要人物。

唐軍展開總攻,逼近高墌城,薛仁杲計窮無措,隻得開門迎降。這時候,薛舉還沒來得及下葬呢。

李世民班師回朝,在長安斬殺薛仁杲及其大將數十人。唐朝的後院,自此安定了下來。

英語裏有這麼個說法,兄弟,往前衝吧,I back you up,或者 I got your back。可見,中西文化是相通的,背有所倚,會給人勇往直前的信心。

唐朝,可以向前衝了!

魏公與鄭王。

據《太平廣記》載,大約2500年前的一天,把守函穀關的關令尹喜,忽見紫氣東來。他便仔細打掃了四十裏長的道路,靜候異人。

遠遠地,那人來了,他騎著青牛,兩耳垂肩,道骨仙風……地球人都知道,這位便是周朝的圖書管理員,奇人老子。據說,他掌握著天地間最深邃的究極奧義,大名早已傳遍了天下。

尹喜不願放棄一窺奧義的機會,在他的苦苦央求下,老子出關前,給人間留下了一份珍貴的禮物,洋洋五千言,名喚《道德經》。

“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

有與無,虛與實,進與退,為與不為,各有其利,各有其用,誰能說清其中的奧妙呢?當唐朝把老子認為始祖的時候,是不是對這句名言產生了心有戚戚之感呢?

我個人覺得,唐初對東都洛陽的處理,恰恰暗合這一句經文的內在精神,因為有時候退就是進,冷眼旁觀比撲入戰場的效果更好。

大約一年內,堪與唐朝爭天下的強大對手李密,走向了敗亡的結局,而唐朝要做的,僅僅是等待和靜觀而已。

李密是隋末的風雲人物之一,也是其中最為矛盾的一個人。他出身貴族,卻成了瓦崗草莽的領導;他禮賢下士,最終卻眾叛親離;他多謀善策,卻使用了自己擬定的下策;他自謂看清了許多人,其實他連自己都沒有完全看清。

楊玄感事敗後,李密被捕,在被官差押解流放的路途中,他設計殺死看守,開始了逃亡生涯。他的身份,對他的事業將毫無用處(除了牽連親友的副作用)。一切都要從零開始,就像那些起自民間的窮苦漢子一樣。

李密先後投奔平原義軍首領郝孝德和“知世郎王薄”。二者皆不識珠玉,多有怠慢。李密來到淮陽,改名劉智遠,當了一名私塾老師。因為如果不放下架子討生活,他就隻能到林子裏啃樹皮了。

鬱鬱不得誌的他,常常暗自哭泣,這種奇怪的舉動引起了周圍人的懷疑。有人告到淮楊太守那裏,太守派人抓捕,李密又一次逃亡。

這次,他來到河南境內,因為這裏的起義運動如火如荼,成氣候的有外黃人王當仁、濟陽人王伯當、韋城人周文舉、雍丘人李公逸等等。李密往來於各部首領之間,向他們遊說奪取天下的謀略,欲贏取他們的信任和尊重,同時也在暗暗尋找合適的平台。

終於,他找到了合適的人選——翟讓。

李密請王伯當為他引見翟讓,一見麵便為翟讓出謀劃策,並拿出項羽、劉邦的故事激勵其共圖大事。當他說出席卷二京,誅滅暴君的計劃時,翟讓卻退縮了,他說:“我輩身為盜賊,朝不保夕,腦袋都是暫寄在脖子上的。先生你的話,不是我輩該想的事。”

翟讓不傻,這種事其實沒有該想或不該想,而是能想或不能想。這位口出狂言的逃犯,究竟有沒有這個本事,翟讓需要證明。

李密很快證明了自己的能力。

大業十二年(616年),隋將張須陀接替戰鬥力低下的滎陽太守郇王楊慶,前來討伐翟讓的瓦崗軍。

張須陀是一員猛將,起碼對於翟讓來說是猛將,因為他曾連續三十幾次擊敗後者。

聽說張須陀來襲,李密鼓勵翟讓說:“此人有勇無謀,且屢勝之後,必生驕氣,我有把握一戰成擒。翟公,你且列陣看戲吧。”

翟讓雖然心裏嘀咕,但也沒有別的辦法,便聽從李密的計策。

兩軍相見,張須陀直奔翟讓而來,交戰不久,翟讓軍便不住地後撤。張須陀誌得意滿,乘勝追擊十餘裏,漸漸到了滎陽大海寺旁邊。

突然,寺北的密林裏傳出震天的喊殺聲,一支奇兵從中湧出,截斷張須陀的後路。翟讓也立刻回頭,將張須陀團團包圍。

張須陀猛衝幾次,死傷慘重,仍然難以突圍,他仰天長歎道:“兵敗如此,有何麵目見天子!”不久便被瓦崗軍擊殺。

不用說,樹林裏這支奇兵是李密事先設下的埋伏。

大海寺之戰雖然殲敵不滿兩萬(張須陀副將帶五千餘人逃走),卻具有重大的意義。因為猛將張須陀之前曾成功鎮壓左孝友、盧明月、呂明星、帥仁泰等多路起義軍,是“剿匪項目”的專門負責人。

一聽說張須陀戰死,河南各郡縣的官兵,心驚膽寒,痛哭數日。

接下來,是李密的表演時間。他帶領瓦崗軍奇襲洛陽,攻下隋朝最大的糧倉——洛口倉(興洛倉)。開倉放糧,讓饑民任意取用。不久後,隋將裴仁基來降,還帶著老部下秦瓊秦叔寶。此後,英雄才俊不斷來投,比如程咬金。

李密,儼然成了各路義軍的標杆。北抵趙魏、南達江淮的各路人馬,共推李密為盟主,稱魏公。

一連串勝利讓翟讓目不暇接的同時,也讓他失去了瓦崗軍的最高領導地位,在魏公府中做了司徒。

魏公,成了天下最耀眼的明星,他將帶著瓦崗軍走向何處呢?

護軍柴孝和進言道:“秦地阻山帶河,項羽背棄它而滅亡,劉邦得之而有天下。如今魏公若以裴仁基留攻洛陽,翟讓保有洛口,自己倍道兼行直造長安,百姓誰不歡迎於道路?此征而不戰也。等到眾附兵強,鼓行東向,天下就是魏公你的了。不要耽擱,隻怕其他人會搶在前頭吃這塊肥肉。”

這話看著眼熟,就是當年李密給楊玄感的上策。此時,李密處在了楊玄感的位置上,有趣的是,他的反應和楊玄感如出一轍。

他搖頭道:“這事我想過很久啦,但時移事易,不可拘泥。你看現在我的部眾大多是山東之人,如果不先打下洛陽,誰肯與我冒進而西?這幫人乃群盜出身,意見繁雜,不相統一,隻怕走不出多遠,我們就一敗塗地了。”

可李密,終歸沒能拿下東都洛陽。在隋軍增兵來攻的時候,他中了一支流箭,僵臥營中,部眾因而潰散。之後,李密棄興洛倉而守洛口。

長安,同樣沒有等待李密。當李淵給李密寫來表示尊他為天下盟主的信時,李密竟然喜不自勝,認為天下無可憂慮,專心與隋軍打起了持久戰,為李淵的順利入關作出了巨大的貢獻,雖然他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在為他人做嫁衣。

洛陽久攻不下的時候,突然從齊郡來了一名叫做徐鴻客的方士,勸李密南下攻打江都,挾天子以令諸侯。李密心中一動,備下厚禮邀請徐鴻客來細細商談,可那人卻又不見了。

我不敢斷言,徐鴻客的出現是不是一個陰謀,我們能知道的是,他走後不久,隋煬帝便派出王世充,領兵十萬專攻李密。從此,這兩個命中注定的冤家,圍繞洛陽鬥了個你死我活,難舍難分,直到一方倒下為止。

王世充的前身後世,似乎有那麼點悲觀宿命的哲學味:在這個流轉不息的世界上,不論他如何精明,如何善於攫取,財富和權力終究是他無法掌控的身外之物,甚至包括他自己的名字。

因為王世充最初不姓王,最後也不叫世充。

他本是西域胡人,祖父叫支頹耨(估計是音譯),在大業年間的邊境貿易風潮中,從西域移民到長安附近的新豐。支爺爺英年早逝,於是支奶奶帶著兒子支收,也就是王世充的爸爸,改嫁給霸城人王粲。支收小朋友便隨了繼父的姓,改名王收。王收成人後,做過懷州、汴州的州郡長史。

王世充豺聲卷發,有明顯的胡人外貌特征,但就像今天的ABC、香蕉人一樣,從文化和心理上講,他是個不折不扣的中國人。

他涉書傳,習法律,口才佳,以父蔭選為左翊衛,後逐漸升遷,先後擔任過兵部員外郎,民部侍郎。

經史、法律、書傳都是古代文職官員安身立命的必修課,王世充老爹是文吏出身,他會這些也沒啥稀奇的。關鍵是王世充自己還選修了一些特別課程,比如,他特別喜歡兵法,精通龜策、推步之術,還鑽研過詭辯學。

龜策嘛,就是商朝最流行的占卜術,推步則是推演天象曆法的技術。在當時的職場上,同事們萬一不幸和王世充辯論起來,誰也吵不過他。通常的情況是,你明明直覺他的邏輯有點問題,卻怎麼也揪不出來,跟戰國公孫龍的“白馬非馬,楚人非人”有一拚。

大業年間,王世充從中央外調,當了江都郡的二把手——郡丞。

江都這塊隋煬帝當年的龍興之地,也成了王世充的發跡之地。每次隋煬帝下江南,王世充都善於察言觀色,做好接駕工作。皇上布置的任務自然要辦到,皇上沒提到的,也要主動發現工作機會。比如說,下江南的配套工程——營建江都宮,就是王世充從別人手中生生剜來的機會。

大業六年(610年),楊廣詔令禦史大夫張衡負責修建江都宮。因為張衡雖說是監察官,卻很有點工部才能,他直接或間接參與了好幾座離宮、城樓的設計督造工作。

不久,楊廣就接到了郡丞王世充的小報告,說張衡這家夥幹活偷工減料,搞豆腐渣工程,糊弄皇上。

打小報告是個技術活,一定要做好周密的調查和思考,不然,誣陷別人不成,自己反而遭殃。王世充是打小報告的能手,他知道,這一口咬下去,張衡必然會掉一塊肉,因為張衡有“前科”。

當初營造汾陽離宮時,皇上請張衡出具建築圖,沒想到他趁機進諫道:“連年勞役繁多,百姓疲敝,希望陛下稍微注意點,在汾陽宮建設上能省則省,別讓老百姓太累。”

楊廣氣壞了,向一旁的侍衛出言諷刺:“哎喲,看來張衡覺得多虧他的策劃,我才能得天下啊。”然後找個借口,出調張衡為榆林太守。

後來,張衡監督營造樓煩城,楊廣巡遊到那兒,見到張衡就說:“我看你胖得油光水滑,生活太好了,還是回榆林吧。”

王世充明白,楊廣對張衡那是懷恨已久,如此小報告,不打白不打。

果然,楊廣立刻就把張衡撤職,用枷鎖鎖在江都鬧市,要殺要剮的。事情鬧到最後,張衡被除名為庶民,遣送回鄉。

王世充由此得領江都宮監,把江都宮修得美輪美奐,池台雕飾,狗馬實外廄,美女充下陳。他還暗自給邊遠地區和小藩國打招呼,讓他們送點珍奇之物,以討楊廣的歡心。

如果你把王世充看成隻會巧舌如簧、阿諛奉承之輩,就把他想得太簡單了。拿咱們日常經驗來說,喜歡玩算命、窺天機的人,其出發點大多不是知命認命,而是在必要的時候扭轉和對抗命運,喜歡讀兵法的人,也不會滿足於紙上談兵。

江都宮還沒修完,王世充便升官了,拜為江都通守,兼領江都宮監。換句話說,在職官地位上,王世充成了南方的李淵。而他幹的,也是李淵起事前幹的那些事,比如,趁人心浮動時,結交豪傑、死士,樹立私恩。

楊玄感一叛亂,江左豪傑也紛紛起義相應,王世充找到了展示軍事才華的良機。

當時,吳人硃燮和晉陵人管崇糾結起十萬民眾造反,很快打敗了隋將吐萬緒和魚俱羅。眼看江都危急,本來為他們做些支援策應工作的王世充,出麵在江都募集一萬新兵,親自臨陣殺敵了。

王世充和義軍打了幾仗,屢戰屢勝,立下大功。偏偏他又不貪功,在皇上論功行賞時,他把功勞都記在手下具體將官名下,戰利品也全部分給士卒。這麼一來,願意投到王世充麾下的人越來越多,王世充成了江都軍政的一把手。

接下來的幾年中,王世充幾次為楊廣立下汗馬功勞。

大業十年(614年),王世充與齊人孟讓的隊伍展開對決,斬首萬級,生擒十萬餘人。大業十一年,雁門之圍,王世充從江都遠上雁門郡,在軍中蓬頭垢麵,坐臥不解甲,日夜悲泣,擔憂皇上的安危。不久後,王世充配合太仆卿楊義臣,擊敗了厭次人格謙的十餘萬人,楊義臣擊斃格謙,王世充則徹底消滅其餘叛匪,又乘勝追擊盧明月於南陽,俘虜數萬而還。

王世充凱旋,連隋煬帝都親自捧酒犒勞。能讓楊廣給你捧酒,這是什麼級別的尊崇、信任和交情?

王世充事事做得漂亮,無怪乎楊廣堅決下江都。有世充在,一切都沒有什麼可擔心的嘛。李密進逼東都?沒關係,讓我大隋常勝將軍王世充去把他打敗!

王世充兵屯洛口,與李密展開了大小百餘場戰鬥,你來我往,常常打個平手。楊廣看著有點著急,便升王世充為右翊衛大將軍,催他快點破賊。

這事真不能催,李密是那麼容易被打敗的嗎?人家好歹也是隋末英雄排行榜上的前幾名。

大業十四年(618年),王世充發動全部兵力,在洛南與李密大戰一場。據說那天天現異象,有股雲氣作城池狀,正好壓在王世充大營的上空,造成一種“黑雲壓城城欲摧”的森然效果,看著極為不祥。

我猜這很有可能是大氣折射現象,即海市蜃樓,但古人信奉天人合一,常把自然現象當做行動的依據或預兆。不知道王世充的部隊是不是受了此事影響,被李密殺得大敗而逃。

王世充無奈,收拾殘兵,走保河陽。雖說頭一次吃大敗仗,王世充的應對倒很有經驗,他立刻把自己綁起來下了大獄,向越王楊侗上表請罪。

楊侗給王世充回了一封勉勵有加的信,並賜給金帛,讓其安心回洛陽。於是,王世充又召回了萬餘散失的士卒,屯駐洛陽城北的含嘉城,從此不敢輕言出戰。

等了幾個月,隋煬帝被宇文化及殺掉,洛陽公卿便奉楊侗為帝,史稱皇泰主。

要說楊廣的兩個孫子,楊侑,楊侗,都是資質上佳的孩子。楊侗這年也才十三四歲,據說長得眉目如畫,聰明過人。小小年紀已經坐鎮洛陽幾年了,在諸臣子輔佐下,基本沒出什麼大紕漏。

可惜,命運流轉太過急速無情,沒給他繼續成長的時間。

聽得噩耗,楊侗立刻以王世充為吏部尚書,封鄭國公,打算依靠他來對抗帶領江都殘部北上的宇文化及。並與內史令元文都、盧楚等商議,以高官職位利誘李密,借用其力量擊破宇文化及。等到二者兩敗俱傷之時,再乘其弊而徹底消滅李密,是為卞莊刺虎之計!

李密接到太尉、尚書令的任職通知,覺得不失為一個機會。之前,楊侑鎮關中,楊侗鎮洛陽,隋煬帝身在江左,隋朝相當於有三個鼎立的勢力中心,如今隻剩楊侗一個繼承隋室正統,而楊侗年幼,太尉加尚書令的職位組合,就是把軍政大權拱手讓給李密了。

既能成一番事業,又能洗清叛逆賊梟的汙名,何樂而不為?李密接受了楊侗的任命,立即揮軍北上黎陽,成功俘獲宇文化及的主將雄武郎將於洪建,派心腹李儉和徐師譽等人將其囚送東都。

李密使者到來,洛陽君臣皆有喜色。特別是元文都,覺得李密投降是真心實意的,便在宣仁門外極力裝飾他們下榻的驛館,以鼓吹儀仗隊風光迎接,並賜給李儉等人很多玉帛禮物,每日派人送禦膳。

大家都歡天喜地,唯一高興不起來的,當然是王世充了。

一山不容二虎,李密進入洛陽小朝廷,那我王世充往哪兒擺?

王世充叫來麾下諸將,向他們發出了紅色警報:“元文都這幾個人都是些刀筆吏,李密若入朝,收拾他們是分分鍾的事。且我軍與李密長期作戰,多有殺傷,一旦李密當權,咱們一個也跑不了(吾屬無遺類矣)!”

部下聽了,自然群情激憤。元文都從小道消息聽說此言,也驚怕非常。可他很快就了解到,李密隻是個中長期威脅,王世充才是迫在眉睫的攔路虎。

什麼路?大家的升遷路。

隋煬帝駕崩,楊侑讓位李淵,隋朝的三個勢力中心隻剩了洛陽。這是件悲傷的事,但也給洛陽諸臣帶來一個現實好處:隋的大批高管職位空了出來。皇泰主楊侗作為隋朝正統繼承人,可以在洛陽集團內部重新分配這些職位,以鼓勵大家效忠洛陽小朝廷。

比如說,楊侗很快便提拔元文都為禦史大夫,監察部門的主管。但王世充立馬表示強烈反對,他義正詞嚴地說:“諸公之間早有不成文的約定,像尚書令、尚書左右仆射、禦史大夫等重要官職,要等天下平定,四海統一之時,再分給有大功之臣擔任。如今天下紛亂,高官之位就全被占了,這讓英雄豪傑還有什麼盼頭?如此爭名奪利,何以共守洛陽?”

王世衝既然這麼說了,幼主楊侗是沒有能力反對的,況且,這個升官的意向也未必是小楊侗自己想出來的。因此,元文都的好事就這麼黃了。

元文都惱羞成怒,找到盧楚等人密謀,等王世充下次入朝覲見時,在大殿角落埋伏下數十武士,暴起而殺之!

這不失為一個高風險、高收益的計劃。一千多年後,一個名叫玄燁的少年,用此法,埋伏下十幾個小太監,就拿下了大力士鼇拜。

但有一個人卻不這麼想,段達。這個人素來膽小平庸,有厭惡風險傾向。他想來想去,覺得這事太玄了,弄不好大夥兒的腦袋都得被王世充揪下來。

思前想後,段達果斷改變了站隊方向。他連夜騎馬趕到含嘉城,把元文都的計劃通報給了王世充。

接下來的事就簡單了,按軍事謀略和實戰水平來說,隻要不遭到暗算,王世充的能力足以把洛陽諸臣打包收拾了。

當天晚上,王世充出兵包圍洛陽宮城,很快打破太陽門,長驅直入。負責抵抗的右武衛大將軍皇甫無逸,很對不起自己的名字,孤身一騎就逃逸了(單騎遁),盧楚被擒。

沒辦法,根本不是一個級別的對手。

王世充麵前,樹立著最後一道門,它不僅是楊侗所在的紫微宮門,也是通往最高權力的最後一道門。

王世充打開了這道門,用的是禮貌的方式,叩門。麵對楊侗的質問,他下馬伏拜,謝罪說:“元文都他們陰謀抓我獻給李密,我隻是正當防衛,陛下不要驚慌。”

楊侗相信了,他為王世充開了門。而事實證明,王世充明顯防衛過當。他一穩定下局勢,便殺掉元文都,並派遣心腹將士代替洛陽宮原來的衛士,將楊侗牢牢放在自己的控製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