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龍生九子(1 / 3)

漢初禮學家叔孫通,曾經是漢高祖的禮儀顧問。在他的幫助下,劉邦先生才擺脫了臣子們經常對他沒大沒小的煩惱,真正享受到皇權至高無上的樂趣。

叔孫通有句名言:“太子,天下之本。本一搖,天下震動。”

太子是政權能否保持連續性和穩定性的關鍵,所以,各朝各代都傾向於早立國本。而一旦立下,就要盡量避免“本”的動搖。唐朝也是如此。

唐太宗共有十四個兒子,其中長子李承乾、四子李泰、九子李治皆為長孫皇後所出,是為嫡子。李承乾於武德二年生於長安承乾殿,因而命名。

武德九年八月,李世民即皇帝位。短短兩個月內,便根據立嫡立長的原則,冊立皇子中山王李承乾為太子,時年八歲。

問題來了,到貞觀十六年,二十四歲的李承乾已經穩穩當當做了十幾年的太子,地位穩固,不容置疑,那褚遂良好端端地為什麼說現在國家最著急的事,是太子和諸王的地位應該早點確立?而唐太宗聽了,還深以為是?通常,皇帝是很忌諱臣下操心有關太子的問題的,誰逞能誰死得快,例子太多了。

我估計,可能是前幾天發生的一件事,對太宗有所觸動。

話說太子左庶子張玄素有天在上朝的路上,走到偏僻無人處,突然一夥人冒了出來,凶神惡煞般向他撲過來,把他按在地上,掄起大馬棰劈頭蓋臉一頓胖揍,差一點沒把張玄素給當場打死。

太子左庶子是專門輔導太子的官職,皇上一般都挑德才兼備、品行突出的人士來擔任。張玄素原為給事中,以敢於直諫而聞名,所以唐太宗請他來督導匡正太子。

一朝天子一朝臣,在東宮任職的官員,在太子登基後,大多能成為新朝廷的重臣。你說,誰這麼膽兒肥,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毆打張玄素?

經事後調查,這事居然是太子叫人幹的。

事出有因。兩個月前,太宗下了一道詔令,規定“皇太子出用庫物,所司勿為限製”。意思就是太子花錢使東西,各部門不要摳門,盡量滿足太子的需求。

過了幾十天,張玄素上書太宗,說:“聖上以殿下親則父子,事兼家國,所應用物不為節限。然而聖旨下來不過五六十天,太子用物已超過七萬(不清楚是指數量還是總價),還有比這更驕奢的嗎?再說,太子身邊沒有正直之士,盡是些淫巧奸佞之徒。這些是連在外旁觀者都能看到的過失,私底下看不到的,還不知道有多少呢。”

對此,太子能不懷恨在心嗎?不過,因為張玄素批評自己,就把人打個半死不活,也太過分了點。

事實上,太子的劣跡多了去了,奢侈、浪費和毆打大臣隻是其中幾例。張玄素的意見並非空穴來風。

李承乾小時候,天性聰敏,舉止得體,唐太宗十分喜愛他,這才會毫不猶豫地立他為太子。

貞觀四年七月,唐太宗任命德高望重的李綱為太子少師,禦史大夫蕭瑀為太子少傅,讓他們負責教育太子。

這兩人工作十分盡心,特別是李綱,“為太子陳君臣父子之道,問寢視膳之方”,說起“古來君臣名教,竭忠盡節之事”,每每“辭色慷慨,有不可奪之誌”。李承乾對師傅的教誨,“未嚐不聳然起敬”。貞觀五年,李綱辭世,太子還曾為之立碑。

貞觀七年,太宗考慮到“自古侯王能自保全者甚少,皆由生長富貴,好尚驕逸,多不解親君子遠小人故爾”,便命令魏征輯錄古來帝王子弟成敗事跡,集成一本《自古諸侯王善惡錄》,讓太子和諸王學習。希望他們能見賢思齊,聞過能改。

除了德育,唐太宗還注意培養太子處理政務的能力。從貞觀四年開始,“庶政皆令聽斷”,讓太子在實踐中學習。當時,每次太子視事,唐太宗都讓李綱和房玄齡侍坐,以便現場指導。

當時才十二歲的李承乾,雖稱不上奇才吧,卻也“頗識大體”,很得太宗的歡心和器重。此後,太宗每次到外麵出差(行幸),都讓太子居守監國,做政事代理人。太子也“頗能聽斷”,沒出什麼紕漏。

少年李承乾,表現出了一個守成之主的基本素質。照這樣發展下去,唐太宗就沒什麼後顧之憂了。

但就像本節題目所說的那樣,好苗子未必一定能成才,更糟糕的是,李承乾的發展方向可不僅僅是“泯然眾人”而已,他朝著“惡少”的方向一路飛奔不回頭了。

長大後的李承乾極愛聲色和田獵,排場花費很大。但這些也還罷了,關鍵他還有一些奇特的愛好。

他在東宮裏做了個八尺高的銅爐和六隔大鼎,招募一些逃亡官奴偷盜民間百姓的牛馬,然後親自下廚烹煮,與寵幸的仆人們一同吃掉。你說太子想吃什麼沒有,非得去偷老百姓的東西吃。

他還極為癡迷突厥文化習俗,自學突厥語;穿戴突厥服飾;挑選身邊容貌像突厥人的侍臣、奴仆,分五人為一落,讓他們梳上辮子,穿上羊皮衣趕羊。

好好的宮室他不住,在東宮裏搭帳篷住,製作了五個狼頭旗及長條旗掛在帳篷外。經常親自抓羊烹煮,抽出佩刀割羊肉吃。還對身邊的人說:“我試著假裝可汗死了,你們來模仿突厥的喪禮。”

於是,李承乾僵臥在地上,眾人號啕大哭,騎著馬繞著他的“屍體”跑,還貼近他的身體,用刀劃他的臉。過了很久,太子突然坐起來,似乎覺得假裝突厥不過癮,說:“等我一旦擁有天下,我會親率數萬騎兵狩獵於金城西麵,然後解開頭發做突厥人,委身於思摩,當個典兵將領,功業絕不會屈居人後。”

太子這麼胡鬧,東宮臣僚不勸勸嗎?當然會勸,但太子智商很高,常常把人耍得團團轉。

比如說,他每次花錢花脫了,怕太宗知道怪罪的時候,就會召集東宮臣子討論忠孝,說著說著還哭起來。有時候臣僚剛想勸諫他點什麼事,太子就會出門迎拜行禮,斂容危坐。人家還沒開腔呢,他就先引咎自責,狡辯解釋,說得天花亂墜。臣僚往往忙著答拜,被他攪和得該說的事都忘了。

盡管在東宮胡天胡地,親近小人,每當臨朝視事的時候,太子開口閉口都是忠孝之道,搞得許多大臣都以為他很賢明,議論起來頗多稱讚之詞。

但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唐太宗和一些明眼的大臣,對太子多虧禮法、行為不端的情況還是略知一二的。李綱逝世後,太宗選任於誌寧和李百藥為太子左庶子和右庶子,繼續教育太子。

後來,李百藥針對太子嬉戲過度的毛病,作了一篇《讚道賦》來規勸。賦中內容無非是講述古來儲君成敗之事,希望太子引以為戒。太宗看了十分賞識,賜給李百藥彩緞五百端。但該受到教育的太子卻根本沒當回事。

於誌寧也曾寫了《諫苑》二十卷諷喻太子,意圖匡正。大儒孔穎達、中書侍郎杜正倫也當過右庶子,數度規勸太子,沒收到任何效果。

太宗獎勵了這幾個人,遷於誌寧為太子詹事;貞觀十四年,又任命張玄素為左庶子,讓大家再接再厲。於是,於誌寧和張玄素更是鐵了心地上書勸諫。這兩年倒是出效果了——把太子煩得想殺人。

貞觀十五年五月,太子搞宮室裝修,妨礙農事,又天天演奏鄭、衛之樂(用孔老夫子的話說,就是黃色歌曲)。於誌寧接連上書兩次,惹得李承乾大怒,派刺客張思政和紇幹承基去暗殺他。

倆刺客來到於誌寧家一看,破破爛爛,家徒四壁,想來想去沒忍心下手,讓於誌寧撿回一條命。但張玄素就沒那麼幸運了,由於他膽敢把事情捅到太宗那裏去,被太子打了個半死。

太子曾經放言道:“等我做了天子,一定要任情縱欲,好好過把癮。有勸諫者一律殺掉。殺上個幾百人,眾人便會自守安定了。”

合著李承乾現在還不算真正的縱情縱欲呢,他要是當了皇上,還得了嗎?唐太宗在子女教育上再糊塗,也不敢把江山交到這麼個繼承人手裏吧。

事實上,隨著太子一次次令他失望,唐太宗逐漸把愛之重心轉移到另一個皇子身上——魏王李泰。

秦王2.0版?

李泰比李承乾小一歲,武德三年出生,初封宜都王。後來,唐太宗為了給早夭的三弟李元霸承嗣,便改封李泰為衛王,以繼衛王李元霸的香火。

貞觀二年,李泰改封越王,授揚州大都督;五年,兼領左武侯,大都督;八年,任雍州牧,左武侯大將軍。

李泰這個人,從小聰明絕倫,才高辨悟;雅好文學,藏書萬卷;並且寫得一手好字,人謂“草隸雙絕”;而且相貌還挺英俊氣派。據《舊唐書》的史臣評價,當時太宗諸子以三子李恪和四子李泰為最賢。李恪是庶出,由隋煬帝之女楊妃所生,封吳王。在地位上,自然趕不上嫡出的李泰。

大家知道,唐太宗一生兩大嗜好,文則書法,武則騎射。他精研王羲之,又自成風格,還曾總結過三篇書法理論——《筆法論》《指法論》《筆意論》。對同樣書法造詣極高的李泰,自然另眼相看。

再加上李泰在當時頗有美譽,從貞觀十年起,便漸漸取代李承乾,得到唐太宗的重點關愛。

貞觀十年,太宗下詔,將諸王任命為都督,派遣他們鎮守各州。李泰被封為魏王,卻遙領相州都督,仍然留在長安,不去地方就職。

李泰身體有點肥胖,“腰腹洪大”,走路彎腰都不太方便,唐太宗特別批準他乘坐小轎子上朝,算是特殊待遇。每月太宗給魏王李泰的“料物”,即吃、穿、用、度等物資,比給太子的還多。貞觀十四年,太宗親自到魏王於延康坊的宅邸去看望,賞賜魏王府官僚。連能和魏王扯上關係的人們也受了益,太宗不但下令赦免雍州及長安大辟罪以下的囚犯,還免了延康坊居民百姓的當年租賦。

為了和兒子往來方便,唐太宗讓李泰搬到武德殿來住。武德殿原為齊王李元吉的住所,在東宮西麵,地處皇宮大內,這下就顯得李泰地位太特殊了。

如果這還不能讓人側目的話,下麵一件事絕對敏感。

太宗以李泰愛好文學,喜歡結交名士為理由,特令他在自己府內設置“文學館”,“任自引召學士”。

太宗當年還是秦王的時候,就是利用文學館招納賢才,培植私黨的。這一點,天下人記憶猶新。如今,讓魏王李泰別置文學館,不是鼓勵他重演老爹的曆史嗎?

李泰果然老實不客氣,貞觀十五年,他效仿古代名王延請賓客著書立說的例子,也請著作郎蕭德言、秘書郎顧胤、記室參軍蔣亞卿、功曹參軍謝偃等人,到魏王府來編撰《括地誌》。太宗批準了這個請求。一年後全書寫成,太宗又大加褒獎,把書珍藏到秘閣中。

太宗這些做法,許多大臣認為不妥,侍禦史馬周就曾以曹操過於寵愛陳思王曹植,終於導致煮豆燃萁慘劇為例,上書規勸。但唐太宗並沒有停止對魏王的寵愛。

尤其是貞觀十二年正月,太宗在朝廷上居然對大臣說出這樣的話:“人生壽夭難期,萬一太子不幸,安知諸王他日不為公輩之主,何得輕之?”

當時太子李承乾剛剛二十,雖說有點跛腳的毛病,但身體健康,茁壯成長著呢,自然情況下哪能夭折?

李泰聽了這話,不認為自己是“秦王2.0版”、“太子終結者”的話,還奇怪了呢。於是,李泰恃寵而驕,目空一切,對大臣們很不尊重。連他的師傅、位在宰相的王珪都看不下去了。

也是在貞觀十二年,王珪實在受不了了,便向太宗上奏說:“如今三品以上官員,在路上遇見親王(暗指李泰),都要下車禮拜,這可不合禮儀啊。”

沒想到太宗很不高興,說:“喲,你們都自認是尊貴的大官,覺得我兒子比你們卑下是吧(卿輩皆自崇貴,卑我兒子乎)?”

這話說得魏征坐不住了,進言道:“從古至今,親王論班排次都在三公之下。現在三品以上官員都是天子列卿和八座之長,見了親王下車,可真不是親王能承當的禮遇。”

唐太宗可不敢輕易跟魏征碰瓷,於是盡力辯解道:“國家所以立太子者,是讓他當人君的。然而人之優劣,不在年紀老少。如果沒有太子了,他的弟弟們就會按順序補上,怎麼能輕視我的兒子呢?”

這話突然從親王的待遇扯到太子頭上,明顯是在暗示,李泰不是不可能代替李承乾被立為太子的,他也就是將來的皇帝。你們禮敬他,又吃什麼虧了?

魏征可不好糊弄,他反駁道:“除了殷商因禮製未全,有兄終弟及的傳統外,自周代以降,立嫡必以長。這才能斷絕庶子、幼子對皇位的覬覦,才能從源頭上根除禍亂。天子還是慎重點好吧。”

太宗聽完,沒敢作聲。

這種針對魏王李泰寵溺過甚的爭論還發生過幾次,不再贅述。基本上,褚遂良、魏征等人是強烈反對寵溺魏王的;而房玄齡一貫膽小,事事順著太宗,長孫無忌是嫡子們的親舅舅,手心手背都是肉,因此他倆對這事的態度不太明確。

太宗跟臣子們爭論了幾年,也挨了大家夥不少批評。貞觀十六年八月的朝會,當褚遂良再次提出“太子,諸王定分”的要求時,太宗不得不點頭稱是。雖然他這時已經厭惡太子,卻也表示要力保太子地位不失。